那人躺在蘆葦葉中間。


    阿年踩著蘆葦葉,一路朝著那兒走過去。蘆葦葉本來就長在水邊,她才往前走了兩步,鞋子裏便進了水,腳一踩,就有汲汲的聲音,涼颼颼的。


    阿年將將在那人旁邊停住了,蹲下來,摸了摸這人身上的衣裳。雖然泡了水,身上也沾了不少髒東西,可是即便如此,也比她身上的麻衣要好看得多。


    滑溜溜的,真是好摸。阿年聽她爹說過,隻有富貴人家的孩子才能穿上這樣的衣裳的。隻是他都變成這樣了,應該也是沒人要的。阿年心中帶著期待,有點迫不及待地將人給翻了個個兒。


    這一看,一顆心當即碎了好幾片。


    “寒磣!”


    她努力憋出兩個字,還是她爺爺平日裏最愛對她說得兩個字,心裏說不出的失望。這鼻子眼睛,哪兒有半點出彩的地方。


    這可是她挑中的人,得帶回去。至於醜不醜,她不嫌棄,反正她長得也不好看。


    誰知剛準備上手,那人忽然有所感應,動了一下手指。阿年嚇了一跳,呆了片刻,竟然見他就這麽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阿年正猶豫著要不要將他背回去,那人忽然瞥到了她,似乎是驚了一下,而後便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阿年:“……”


    這人,莫不是什麽傻子吧?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


    不過,在水裏泡了這麽久的人,能有多大的力氣。可是阿年還是有些生氣,她覺得這人有點沒心肝,鼓了鼓腮幫子,猛地推了一把。


    阿年下足了力道,那人往後一倒,腦袋猛地磕到了地上,又昏了過去。


    拍了拍手上的髒泥,阿年這才站了起來,隨意地扯起他的右腿,夾著靴子,不急不換地往回走。人有點重,可這也不礙事。路過先前那地兒的時候,阿年又看到了被晾在一邊的水桶。


    差點忘了這個,阿年拍了拍腦門。


    這會兒已經中午了,原先在那邊玩鬧的幾個男孩兒也都被家裏人叫回去吃飯去了。也虧得他們回得早,要不這會子看到了這個,回頭又不知道會傳出什麽樣的話了。


    陳家的院子裏頭,李氏也早就在等著阿年了。陳有財和陳大海已經坐上了桌子,菜都擺上桌了,結果愣是半點都沒見著人影。陳有財本來就不高興,這會兒更是掛了相。


    “打個水打到現在都不回來,一家人都等著她,架子還真是大。”


    陳大海笑地憨厚:“爹您又不是不知道,阿年腿腳不利索,走不快。”


    “又不是兩三歲的人,還走不利索,我看呐,她根本就不願意走,都是被你二弟寵出來的。”陳有財哼了一聲,倒也沒說要教訓她什麽的。


    李氏賠笑道:“爹您先吃,誰敢叫您等啊。阿年那死丫頭,定是又在哪兒耽誤了,回頭她回來,看我不捶死她。”


    她擦了擦手,轉身將粥菜盛到李有財麵前。農家糧食少,隻在收糧的那幾個月能一天三頓的,吃得好一些,飽一些。眼下家裏糧食不大夠,也隻能緊著早上和晚上了,中午這一頓,隻吃些稀飯,配著些紅薯餅子,應付應付就過去了。


    陳有財夾了塊餅放碗裏:“你娘那兒——”


    “送了,一早就做好了送過去了,芸娘正在裏頭伺候著娘吃呢。”


    陳有財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喝起了稀飯。


    李氏也坐下吃了,才吃了幾口,便聽到外頭有聲音。她知道公公不大高興呢,隻好自己出去看看。


    李氏有心在公公麵前發作阿年幾句,心中打了個腹稿,想好了要罵人的話。前腳踏出屋子,還沒來得及罵出聲兒,倒是被眼前的場麵給嚇地周身血氣直往頭頂上湧,差點沒站住腳跟。


    “你——”扶著邊上的門框,李氏心肝兒都在顫抖,“阿年你這個死丫頭,在那兒撿了個人回來,真是要人命!啊?”


    實在是眼前這情況太過駭人,那人……該不會是死人吧。


    李氏嚇得一把掄起旁邊的掃帚就往阿年身上招呼,一麵顫,一麵罵道:“作死呢,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你爹才沒了,你折騰個什麽勁兒!”


    阿年抱著頭,嘴裏嘶嘶地叫喚著,倒也沒躲。


    屋子裏的兩個男人都聽到這話,心頭一凜,當即放下了筷子,幾步走到屋子外頭。當下,就看到阿年站在院子裏,一手拎著水桶,一手拖著一個人,披頭散發,不曉生死。


    陳有財氣地話都說不出來了,指著阿年,嘴裏哆嗦著:“個混賬東西!”


    那人是能往家裏撿的嗎?父女倆都是什麽臭毛病!


    還是陳大海機靈些,趕緊衝李氏使了個眼色。兩人顧不得捶阿年,連忙將那人接了過來。李氏等看到那人的臉,又是倒抽了口涼氣。


    就是在地上拖了這麽久,臉上磨破了不少皮,即便蓬頭垢麵,那也是一張好看到極點的臉,比他們家這敗家玩意兒還好看幾分。李氏定了定心神,半天才狠狠心伸出手指頭往前探了探,複又鬆了一口氣。


    沒事,活的!


    李氏一臉輕鬆。陳大海和陳有財見狀,也慶幸不已。要真是斷了氣,那可有得麻煩了。


    “你就這麽把人拖回來的?”李氏橫了阿年一眼。


    “嗯!”阿年有點驕傲。


    還點頭,李氏都氣糊塗了:“就你能,別人躲都躲不及呢,你咋這麽能耐呢?”


    阿年撓了撓頭,大伯母怎麽和奶奶似的,一言不合就誇人呢。


    李氏看她這表情,心裏都快嘔死了。


    夫妻倆將人挪回了裏屋,這才開始審問起了阿年。隻是方才的動靜有些大,原本窩在屋子裏的李大河兩口子也都過來了。


    看到屋子裏躺著一個外人,兩人也都驚住了。王氏心細些,一把扯過那人身上的玉佩,放在手心裏打量了一眼:“嘖嘖,這還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哥?”


    王氏即便沒見過什麽好玉,也知道這種成色的東西,不是一般人能戴的。那玉佩通體瑩白,既沒有刻字,更像是一個玉牌子,隻在玉牌子後頭,有個彎彎繞繞的圖,比起字,更像是符,一疊一疊的。王氏數了數,好像有九疊。


    再看這人的衣裳,也是不俗的。王氏回頭,難得給了阿年一個好臉色:“咱們阿年這回可撿對人了。”


    陳有財冷笑一聲:“是不是個麻煩還不一定呢。”


    大戶人家又怎麽了,就是大戶人家,是非才多。更何況這人既然能被阿年撿到,應該也是落難了的,別到時候便宜沒沾到,反惹了一身腥。


    王氏一笑:“爹,話可不能這樣說。”


    陳有財不滿阿年多事,可人都撿回來了,他也不好將人再丟出去。是以才看著阿年,問道:“這人,你是在河邊撿到的?”


    阿年點了點頭。


    “他身邊可有別的人?”


    “沒。”


    “瞧清楚了,周圍也沒有?隻他一個?”陳有財知道阿年腦子不靈光,特意問地細些,生怕漏了什麽。


    阿年想了想,隨即認真地點了點頭。


    陳有財嘀咕了一聲,似乎是不大滿意這回答。


    阿年心裏也有自個兒的成算。這人是她看中的,即便周圍有人,那也沒用。就是以剛才那事來看,這人好像是個腦子不大好的,她不會撿錯了人吧?


    阿年走到床邊,一屁股坐下來,隻是沒有坐得多近,她還記著那事兒呢。


    這人想殺她。不管這是不是下意識的舉動,總得提防些。


    陳有財不想惹事,問也問不出什麽有用的,便打發了大兒子去請裏正過來。


    陳大海人一走,剩下的人也沒了吃午飯的心思,好好一頓午飯,愣是被這樣毀了。陳有財心裏存著一股氣,想要衝阿年發火,可想到二兒子臨走時的交代,那一股子鬱氣卻又發不出來了,憋在心裏更加難受。


    他是懶得再看這憨貨,轉了個身,去了堂屋,自顧自地生著悶氣。


    王氏給丈夫使了個眼色,夫妻倆也跟著去了外頭。她這回倒不怨阿年隨隨便便撿個人回來了,這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待他醒了,他們陳家可就是人家的救命恩人了。想到以後的好處,王氏臉上的笑也真心了幾分。沒多久,李氏也帶著阿年從裏頭出來。


    好在,沒叫他們等多久,陳大海就將裏正給請了過來。他們家沒一個見過世麵的,也怕擔事兒,隻好將裏正請過來。


    隻是裏正家雖比他們家好些,到了這會兒,也沒能拿什麽主意。那人他也看了,不認得,也沒個頭緒。


    陳有財同他琢磨著裏頭那少年的身份,又琢磨著這事兒該怎麽處理。按著裏正的話,是想將這人暫時放在陳有財家的,等問清楚了再處理,可陳有財明顯不想沾上這趟渾水。


    誰知道這人是好是壞呢。


    外頭正亂著呢,上麵亂,下麵也亂,聽說皇帝都換了人做,還聽說這新皇帝位子來得不大光彩,要不怎麽剛登基南方就地動了呢。眼下正是流民北湧的時候,這一不安定,壞人就多,壞人一多,是非也多。


    陳有財也是怕了。


    屋子裏,蕭繹甫一睜眼,就聽到外頭有一陣陣的說話聲,且沒有一個聲音是他熟悉的。


    身上蓋的被子也糙得很,磨得人身上難受。蕭繹環視了一眼,發現這屋子有些破,裏頭也沒有多少家具,隻一張床,兩個櫃子,一張桌子並幾個椅子,那張桌子,還缺了一個角,家具也都隻有五成新。


    還真是簡陋。


    不過,想到自己之前的遭遇,蕭繹也隻能感慨自己當真是得天之佑了。看來,老天還是不願他就這樣窩囊地去了。


    思及前事,蕭繹冷笑了一聲,有些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他不知道這兒究竟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到底值不值得信任,為今之要,就是要養好身子,還有,不能泄露身份。但凡泄露了,等不及他的親信找到他,新帝的人就會迫不及待地要了他的命。大仇未報,他還不能死。


    他掙紮著起身,隱約間聽到外頭有人說到“官府”二字。


    蕭繹眉心一跳,凝神細聽,隻聞得那人道:“我看,還是先叫官府的人來看看為好,萬一是什麽通緝犯呢?”


    “爹,我看那人不像是壞人。”


    “你知道什麽,多留個心眼總沒錯,等他醒了就先送官府看看。”


    陳有財一錘定音。


    蕭繹心頭一震,四下看了一眼,最後將目光方才屋子裏的那扇窗戶上。


    他不知道,如今的朝廷是不是真的下了通緝令。但真要被送到官府了,他這身份也未必藏得住。畢竟他手頭無人,糊弄不住官府裏的人。他可賭不起,也不能賭。


    蕭繹撐著身子往窗戶那邊走。


    還沒走幾步,便聽到後頭響起一陣腳步聲。


    逃跑被抓,蕭繹身子忽然僵硬起來。他知道定是這家的人,腦子裏飛快地想著如何解釋。


    身後那人走得十分慢,正好便宜了蕭繹,片刻間便已經琢磨好了要說的話。心中稍定,蕭繹勾了勾嘴角,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準備與他們好生說話,先穩住這家人再說。不過是農家人,沒見過什麽世麵,想來極好對付。


    他轉過頭:“不知……”


    “砰”地一聲過後,蕭繹身子晃了一下,隨後摸了摸額頭。


    “血……?”眼前一片迷糊,不等他看清來人,便已然倒下。


    阿年收回了木棒,不滿地皺了皺鼻子。


    她才出去一會兒,怎麽這人又要整幺蛾子了,真是不聽話。阿年將人從地上拖起來,還沒扶上床,李氏便從外頭進來了。


    見這狀況,又是抽了一口冷氣。李氏指著地上的木棒,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打他了?”


    阿年點頭。


    “好好的,你打他幹什麽,要是將人打壞了你賠都賠不起!”李氏三兩步走到前頭,小心地將那人扶到床上,這才空出手狠狠地掐了阿年一把,“還拿木棒打人,能耐了啊,你怎麽不衝著自己的腦袋敲幾下,沒準還能長長記性!”


    阿年咽下了他要逃的話。


    李氏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沒有留多少血,隻是額頭那兒已經腫了一個大包了,當下又怒道:“怎麽這個沒輕沒重,真是個憨貨!”


    罵完了尤不解氣,又捶了阿年一下。


    這人還不知道是多大的來頭呢,被阿年這麽不知輕重地打了,以後追究起來可怎麽辦?本來還能算個救命之恩呢,如今可好了,屁的救命之恩,不盼著人家報複就謝天謝地了。


    真是個小混賬,李氏暗暗咬牙,又恨二弟怎麽就這麽去了,留下這麽個沒頭腦的,以後可怎麽照顧?


    李氏唉聲歎氣。


    兩人都坐在床邊,李氏瞪著阿年,阿年瞪著床上躺著的人。她磨著牙齒。都是因為他!要不然,自己也不會被大伯母打,阿年都快氣死了。


    “還磨牙?你這是想咬誰?你幹脆把我也咬死算了!”


    阿年瞬間泄了氣。


    原以為這回要不了多久人就會醒,沒想到,那少年愣是睡了一天一夜也沒動靜。


    陳有財幾人直道奇怪,李氏知道內情,卻也隻能憋在心裏,半點沒吐露。


    那人本來是住在李氏和陳大海屋裏頭的,可他們晚上也得睡覺,思來想去,也隻能將人挪到二弟屋子裏了,正好那屋子裏也沒人住。


    本來還擔心阿年會不樂意,沒想到陳大海提這件事的時候,阿年反而挺高興的。


    她一高興,陳有財反而不樂意,覺得她這麽快就忘了自個兒的爹,真是狼心狗肺。這麽一想,臉上又帶了些怒氣出來,反正怎麽看阿年怎麽不舒服,偏偏還不能將人趕出去。


    第三日,阿年拎完水回來,正走進門,忽然看到床上那人坐了起來。都說人靠衣裝,她將人從河邊拖回來的時候,雖說長得寒磣,可配著衣裳,還有些富貴氣兒。眼下換了堂哥的粗布衣,僅有的富貴氣兒都沒了。阿年感覺這人更醜了幾分。


    怪不得他家裏人不要他了。


    見到她過來,那人揉了揉額頭,眼神迷惘。


    “你……是誰?”蕭繹腦中一片混沌,人也不清醒得很。隻知道,眼前整個人自己並不認識。


    “阿年。”


    “阿年……阿年是誰?”蕭繹打量了她一下,隨口又喃喃道,“我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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