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想花了一夜時間整理思路, 又花了半天時間思考方案,便吹起了反撲的號角。如果換一個人, 可能都不會像陶想這樣,他們會瞻前顧後, 會猶豫不決。但陶想的性格,注定了一旦他豁然開朗,看清了某些東西,必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用最有效的方式達到目的。


    從某個層麵來說,陶想對待自己很厚道。


    接到陶想電話的時候,蘇沫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蘇沫嗎?”


    “嗯……”


    “最近還好嗎?”


    “還行,那個……你手術恢複得……”


    “相當不錯, 現在不仔細找都找不到傷口了呢……”陶想說著險些閃了舌頭, 穩住情緒,定了定神兒,才又繼續道,“錢我打你□□上了, 兩萬七, 你查一下吧。”


    “……”


    幻聽,由懷疑上升為肯定。絕對的。


    “蘇沫?你還在聽嗎?”半天沒得到回應,陶想不確定的輕喚。


    “啊,在的在的。”蘇沫甩甩頭,讓神智稍微清醒些。


    本來以為徹底無望的可愛人民幣如今卷土重來,蘇沫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明明那些錢原本就該是他的,更何況陶想連一丁點利息都沒給, 可蘇沫就是激動。跟半年前百貨大樓裏買東西摸獎中一mp3一樣一樣的,從裏到外樂開了花兒。


    “那……晚上能出來嗎?”陶想忽然問。


    “咦,你不是都打帳戶上了麽?”蘇沫不明所以,忽然警惕起來。


    陶想敏感的接收到蘇沫的情緒,露出淡淡的苦笑:“錢當然已經進帳戶了,我是說想找你出來聚一下,挺長時間沒見的……”


    “哦,你看這話怎麽說的,晚上正好部門聚……”


    “明天也行。”


    “暈,明天要開新專欄研討會,估計要到很……”


    “後天……”


    “神啊,那個是雜誌截稿日,肯定最……”


    “蘇沫,你找一天能出來的,我都行。”


    “陶想!”


    “嗯,我聽著呢。”


    “有意思麽……”蘇沫低喃著,忽然沒詞兒了。


    那麽拙劣的借口傻子都看得明白,他不信陶想不懂。如果他不懂,就應該在出院之後一直給自己打電話,而不會是約了幾次未果便沒了音信。顯然,陶想知道自己在躲他,並且用行動表示對此結果的接受。那麽現在再來抽風,嗬,有個什麽勁兒呢。


    “什麽有意思沒意思的,就是找你出來吃個飯,”陶想似乎找不到更好的說詞,頓了好半天,才幽幽的歎息,“得,比他媽的見總統都難。”


    蘇沫聽在耳裏,不太是滋味。忽然之間就來了罪惡感。想想也是,人家把錢都還了,不過是找自己出去吃個飯,沒必要絕成這樣。


    抿了抿嘴唇,蘇沫試探著開口:“就明天晚上吧,你看呢。”


    誰知陶想竟然不軟不硬的回了句:“不是要開新專欄研討會麽?”


    蘇沫一時語塞。總算明白什麽叫自己給自己挖坑了。連帶的又對陶想恨得牙癢癢,裝傻一次你會死啊!


    蘇沫的無語換來陶想輕輕的低笑:“我懷念那家蛋糕坊了。晚上七點,不見不散。”


    掛了電話,蘇沫把自己丟進沙發。整個身子陷進那片柔軟,輕輕歎息,幾不可聞。陶想就像個布滿了蜘蛛網的夢魘,哪怕蘇沫拚命的逃離掙脫開,□□著的胳膊上,腿上,還是掛著揮之不去的黏黏的絲線。


    蘇沫歎息的時候,蜘蛛精陶想也在歎息。不過和蘇沫的無奈不同,陶想的帶著微微的得意。不是得意於邀約的成功,而是淺淺的竊喜於自己對於蘇沫情緒脈搏的把握。哪怕那家夥學會了搪塞,學會了撒謊,學會了顧左右而言他,卻還是學不會斬釘截鐵的拒絕。尤其是當你把梯子硬塞到他麵前,那個心軟得跟棉花糖似的男人,再不願卻仍是要走下來。有些特質,已經深入了蘇沫的骨髓,比如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能把人融化了的溫柔。


    “想吃什麽?”陶想拿著蛋糕坊的小冊子,問蘇沫。


    “你請?”蘇沫半開玩笑似的反問。


    “當然。”陶想點頭倒還真叫一個大方。


    蘇沫沒好氣的笑:“總共請我兩回,還都是一家。合起來不夠一個披薩的。”


    “你想吃披薩?那咱現在立馬換……”陶想說著就要起身。


    蘇沫險些給嚇著:“陶想,你沒事兒吧。”


    “嗬嗬,怎麽了?”陶想歪著頭。


    “那個,咱別這麽樂行麽,我糝得慌。”蘇沫說著撲棱自己胳膊,大夏天的,愣是一粒粒雞皮疙瘩。他發現陶想微笑的時候像狐狸,等真笑得露出牙齒,就像是一隻披著憨厚外衣的高級狐狸。反正,狐狸本質是變不了了!


    這一次,蘇沫點了普通的巧克力蛋糕和冰咖啡,反倒是陶想,點了杯泡沫抹茶。茶香飄過來的時候,蘇沫再笨也對陶想的意圖揣測明白了二三分。其實事情明擺著,三番五次的邀請,若有若無的暗示,破天荒的全額回款,還有這杯茶。


    可那剩下的七分呢,蘇沫死也琢磨不明白。蘇沫上學的時候最喜歡語文,最討厭數學。因為他總是理不順那些公式,並且從來都記不清它們哪個用在哪兒。陶想,就是蘇沫二十八年人生裏,最複雜的那個公式。


    蘇沫想把話挑明,可他鬱悶的發現根本無從挑起。他總不能說,你別總來煩我,別請我吃飯,別給我打電話,別招我……繼續喜歡你……


    陶想看著蘇沫眉頭緊蹙,把叉子輕輕的咬了又咬,一臉糾結。忽然覺得很可愛:“你要早說你隻為吃叉子,我就不點蛋糕了。”


    蘇沫反應過來,臉一下子就紅了。


    陶想看著蘇沫,眼裏閃著莫名的光。


    臉熱熱的發燙,蘇沫趕緊拿過咖啡喝了兩大口。好在咖啡夠冰,熱氣很快平複。細膩的咖啡似乎將涼氣帶到了身體各處,蘇沫覺得腦子忽然很清,很清。見到陶想後持續的緊張感,終於一點點的消散。


    “才五個多月,你這錢攢得倒是不慢。”蘇沫由衷的感歎。


    “四月發了季度獎,正好股市也爭氣,就翻番的回本了。”陶想倒是坦誠。


    蘇沫不太讚同的皺眉:“不都說股市有風險麽……”


    “高風險才能高回報,這是規律。”陶想泰然自若。就好像年前那個被套牢的不是自己。


    蘇沫輕輕扯了扯嘴角:“就是投機心理唄。”


    陶想聳聳肩膀,沒再說話。生活態度這個問題上,他承認他和蘇沫截然不同。陶想覺得自己就像《鏡花緣》裏某個奇怪國度的奇怪人種,渾身上下健健康康,就是胸口那有個洞,從背後直接能看到前麵,空蕩蕩的。在遇見蘇沫之前,陶想不知道那裏缺的是什麽,在遇見蘇沫之後……他還是不知道。他隻知道隻要靠近蘇沫,那個地方似乎就會有被填滿的感覺,溫溫,熱熱,暖暖。


    對於晚飯直接改成飯後甜點,蘇沫本來以為自己的肚子會抗議。可很奇怪,從蛋糕坊出來的時候,他卻一點都不餓。都說人在緊張的情緒下便會對饑餓感到遲鈍,所以蘇沫把這個功勞都給了陶想。


    “不邀請我上去坐坐?”蛋糕坊就在蘇沫家的樓下,所以陶想的這個要求看起來無可厚非。


    可蘇沫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搖了頭:“不邀請。”


    三個字,淳樸的讓陶想無奈。歎口氣,陶想眯起眼睛:“我有東西落那兒了。”


    蘇沫挑眉,擺明不信。落了東西?靠,都快一年了,早幹嘛去了!


    “我要是真找出來呢?”陶想似乎真的胸有成竹。


    蘇沫有些動搖了。


    陶想的眼神相當堅定。


    “你翻我衣櫃幹嘛?”


    “不是說東西落這兒了嘛。”


    “怎麽可能,那裏麵都是我的衣服,我他媽的一禮拜收拾一回!”


    “等……”


    “等什麽等,喂,你別再給我扒拉……”


    “歐了,就是這個!”


    “……”


    “我說明明一套十個,怎麽我搬次家就隻剩九了個。果然在這兒。”


    蘇沫看著那隻單薄的被陶想從自己大衣櫃裏抽出來的五塊錢能買上一打的塑料衣架,腦袋裏隻想到倆字兒——發指!絕對的令人發指!


    “你這屋子沒人租啊?”沒等蘇沫發飆,陶想忽然換了個話題,蘇沫措手不及,還沒醞釀成型的怒氣就這麽被扼殺在了搖籃裏。


    蘇沫有些鬱悶:“不租了,反正漲工資了。”


    陶想點點頭,又裝模作樣的往自己原來的臥室探了探頭,轉身一派正直:“我想租。”


    雖然已經有了心裏準備,可真正聽見陶想如此要求時,蘇沫的心髒還是亂了節奏。


    “不租……”蘇沫聽見自己顫巍巍的聲音。


    “蘇沫,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陶想停了下,抿抿嘴唇,似乎在想更為合適的說辭,好半天,他才發出低低的聲音,“我想通了……”


    蘇沫忽然很委屈。這感覺來得突如其然,來得鋪天蓋地。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生活的巨人,堅持該堅持的,努力該努力的,爭取該爭取的,蘇沫相信他對生活的認真程度不會遜色於任何一個人。可此刻,陶想一句話,他的所有這些都忽的變了質,他成了在生活路邊乞討的孩子,端著碗一路跟隨,等待冷漠的人某一天良心發現,給與些許施舍。


    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蘇沫呢喃著:“嗬,還真難為你了。”


    眼看著蘇沫的眸子越來越黯,陶想忽然慌了。


    “陶想,好馬不吃回頭草……”蘇沫忽然幽幽的說。


    陶想看見蘇沫的手握得緊緊,關節微微泛著白。


    “既然回頭有草,何必漫山遍野繼續跑?”陶想回答。


    拳頭,忽然放開了。陶想看著蘇沫走到玄關,輕輕打開防盜門,然後回頭對著自己溫和的笑:“出去。”


    陶想大腦一片空白。


    “蘇沫……”


    “出去!”這一次,不再有笑容。


    陶想從來沒有這麽難堪過,以至於應對此情此景經驗嚴重匱乏,等大腦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先一步走到了門外。


    砰——


    防盜門無情的嚴絲合縫。


    陶想眨眨眼,還有些茫然。門裏麵的真是蘇沫嗎?那個隨身攜帶橄欖枝隨手就能鋪路架梯的蘇沫?陶想覺著自己似乎犯了某個錯誤,可任憑他滿頭大汗,也找不出那個症結。


    門裏,蘇沫靠坐在牆邊,把頭深深埋進了膝蓋。


    他不是那地上的草,人都過去了,還頑強的紮根泥土,巋然不動。他也會受傷,會難過,會灰心。小孩兒被欺負了還知道要還手,何況他隻是個市井炊煙中的小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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