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珝和禹佐到了陶然樓, 輔國將軍家的這位小姐已經在此等候了。二人相見,江珝平靜無波,冷清清的,可那位小姐便這麽淡定了。


    目光對上的那刻, 她登時愣住了, 望著他的眼睛錯都不錯, 失神了良久。直到禹佐提醒才恍然反應過來,福身揖禮,但目光仍是時不時地撩著他。


    二人落座,彼此都未言語,江珝脊背挺拔地靠在椅背上, 凝神打量她。這姑娘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膚白唇紅,麵容姣好,尤其是那雙眼睛,鳳眸彎眯,偷偷瞄向他時,眼角會微微上揚,透著股淡淡的嫵媚。


    如是看, 這姑娘卻屬絕色, 不過這些江珝都不在意了,畢竟她根本記不得她的麵容, 於是視線毫不掩飾地在她身上掃動, 循視著她的身量……


    他倒是淡定, 這姑娘住不住了,幾欲開口,可看看麵前這清冷如謫仙的人,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來之前都想得好好的,她定要問問他為何才找自己,為何要把她送到江寧,那夜他到底是懷著何等心思與自己發生的……她還要痛訴他給自己帶來的困擾,甚至是災難,他要指責他的不負責任。還有,既然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究竟打算如何彌補——


    便是在他入門之前,這話還憤憤地在頭腦中一遍遍地過著,然當真見到他了,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天下竟有這般完美之人,俊朗清逸,氣質矜貴得讓她錯不開目,那種骨子裏透出的魅力讓她為之心晃。前一刻還當做“災難”的經曆,她竟有了絲“慶幸”的意味……


    “你姓甚名何?”他總於開口了,語氣淡淡的,連聲音都那麽好聽。


    那姑娘愣了一刹,隨即含笑道:“小女姓胡名瑢之。”


    “胡瑢之……”他喃喃,唇齒輕碰,字字清晰,那姑娘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可以這麽動聽。“你家在何處?”他又問。


    “桐廬。”她應道


    “那為何會出現在杭州城內?”


    “我外祖家在杭州城內,我隨母探親,半路……”


    “戰亂之際,你去探親?”江珝截了她話。


    胡瑢之愣了下,解釋道:“……當時叛軍還沒攻入杭州城,母親帶著我也是想躲躲,怕桐廬不保。”


    “嗯。”他頜首應了聲,抬手去碰茶盞,卻未飲,唯是用指尖在茶盞的邊緣處摩挲。


    他手指真好看,修長白皙,比那瓷器還要精致,全然瞧不出是握劍的手。可偏偏地,他就是個叱吒沙場的將軍,還是朝廷炙手可熱的重臣,她太知道他的分量了。隻要有她在,她的一切苦難都會過去的,她不能錯過機會。


    “將軍,我們……”


    江珝手指輕抬,打斷了她。他好像對她的話甚至對她的想法全然不在意,連最起碼的尊重都沒給,傲慢至極。要知道可是他對不起的自己,要彌補自己的也是他!


    “你是如何逃出杭州城的?”


    胡瑢之深吸了口氣,平靜道:“城門被打開後。”


    “那你弟弟呢?”


    “弟弟?”胡瑢之反問,隨即反應過來。“我和他走散了,就在被將軍解救的時候,我們被叛軍衝散,到如今我也沒有一絲他的消息。表舅母還派人去找了,可一點消息都沒有,隻怕他是凶多吉少了……”說著,她顏麵而泣,“我就這麽一個親人啊……”


    “許他還在,而且就在京城。”他淡淡道。


    “真,真的嗎?”胡瑢之顧不得抹淚,驚訝道。這一瞬,她真的除了驚什麽都沒有,甚至連絲期待都未曾出現。許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含淚求道:“將軍,您可是有他的消息了,您能幫我找到他嗎?”


    “好。我知道了。”江珝點頭,隨即起身離開了座位。


    胡瑢之急了,以為他要走,也跟著起身追了過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江珝駐足,垂眸看了眼她的手,又掃了她一眼,麵容寒森森的,寒得讓人發悚。望著他幽暗的眸色,她怕了,瑟縮收手,忐忑道:“將軍,您,您就這麽走了?”


    “不然呢?”他清冷應。


    胡瑢之喉嚨咽了咽,硬著頭皮道:“咱不是該談之後的事啊?”


    話一出口,對麵人居然笑了,勾了勾唇,道:“我今兒來隻是問問往過,之後的事,我自會讓人與輔國將軍談。”


    “我們之間的事為何要與他談?”胡瑢之急了。


    “我們之間的事?”江珝揚首,笑影更深了。“眼下這事,怕不止是我們之間了。”


    胡瑢之不明白什麽意思,江珝又道:“也好,既然你想說,那便說說吧,你想如何解決此事。”


    等的便是這句話。“我要嫁你,既然已成了你的人,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嫁他人了,我隻想跟著你。”話是羞澀,可她眸中閃的卻是期待。


    “我有妻了,還是皇帝賜婚,想必你也該知道吧。”


    “我知道,我沒有讓將軍為難的意思。我也明白,以我的身份是不配當你的正室的,所以隻要給我一席容身之地,讓我陪在你身邊就好,我甘願做妾,哪怕為婢。”


    話說得好不真摯,可江珝的關注點似乎有點偏。他佻笑道:“你的身份,如何就不配了?清白的姑娘,又是輔國將軍的遠親。”


    “這……”胡瑢之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江珝也不需要她回答,又問:“我若是不同意呢?”


    “將軍你想始亂終棄嗎!”她厲聲道。


    江珝又笑了。“我們哪來的始,又何來的終。”


    胡瑢之徹底急了,幹脆拉住他胳膊不叫他走,非要討個說法不可。江珝默立,想了想,又坐回了原位。接著,他胳膊一拉,將那女子拉進了自己的懷裏,胡瑢之驚呼間竟坐在了他腿上。她順勢攔住了他的頸脖,柔柔地靠在了他的肩頭,一切都自然而然。


    “將軍……你不知道從那夜之後,我有多思念你,我怨過,恨過,可今兒才知道,愛之深恨之切啊……”說著,她看了眼地上,許是方才用力,一隻香囊從他懷裏掉出來,她坐在他腿上扭身便拾了起來,腰肢軟得不可思議。


    “將軍,這可是你的?”她捧著那隻看上去頗姑娘氣的香囊問。


    江珝搖頭,冷漠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胡瑢之尷尬。諂笑道:“啊,瞧我這記性,可不就是我的,我都忘記了。許是當初受了驚嚇……”


    話還未完,江珝搭在她後腰的手動作起來,猛地撩起了她的衣衫一角。胡瑢之驚駭,愕然地看著麵前一絲不苟的男人,隨即冷笑。男人果真都是一般,嘴上說著不要其實心裏想得很,就會裝模作樣!她沒抵抗,任腰間的衣衫被掀起,她朝他貼近,卻被他一掌推開,她摔倒在地。


    “將軍……”她驚詫囁嚅。


    江珝卻一絲憐香惜玉的意思都沒有,拿出手帕擦了擦方才碰他的手,逐根手指,不慌不忙,一一試過。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垂眸睨著地下的人,冰冷道:“回去告訴輔國將軍,便是想移花接木,也找個應當的,別以為什麽東西都可以往我這塞!”


    這話一出胡瑢之徹底愣了,隻覺得脊背一陣寒涼。她不明白自己哪出現了破綻,可也沒勇氣在裝下去,眼看著他嫌惡地扔下了手帕,離開了……


    禹佐跟在江珝身後,問道:“確定不是嗎?”


    江珝瞥了他一眼,冷道:“你覺得呢?”


    禹佐無奈。其實他也看出來了,這女子舉止肆意,起初還覺得她是性格灑脫使然,可隨著將軍的試探,他也越發的輕浮起來。尤其是最後,她竟連姑娘家的拘謹都不要了,哪裏像個正常人家的姑娘,這簡直——禹佐不知該說什麽好了,但即便這樣,也不能斷定她不是啊!


    當初混亂中救了那麽多人,形形色色,將軍怎就能確定他救的不是個風塵女子呢,江南這樣的姑娘多的去了,他甚至連人家的容貌都沒瞧清……


    即便瞧不清容貌,還是有些讓人能印在記憶中的,比如感覺。印象裏那姑娘端雅貞靜,絕非風塵中人,況且那男孩真的是她弟弟的話,一個氣質斐然的少年,如何能有個風塵姐姐。


    不過凡事都非絕對,江珝也怕自己會出錯,所以他拿出了那香囊試探,可她居然不識得,就算這也是個誤會,那麽接下來的印記是絕對不會錯的——他清楚地記得,那姑娘腰窩處有一塊鴿蛋大的胎記,妃紅色,宛若一刻綻開的海棠花……


    可是她沒有。


    江珝冷哼了一聲,頗是鄙夷,可鄙夷之餘也是氣憤。


    胡瑢之的背後是輔國將軍,而輔國將軍的背後呢,想也知道是誰——薛冕,他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


    入夜了,江珝一直沒回,想到他白日的話,索性不等他了。


    林嬤嬤給她燒湯沐浴,淨室中氤氳朦朧,暖融融的,她衣衫盡除,入水前望著自己隆起的小腹,左右打量。林嬤嬤笑了,問道:“瞧什麽呢,也不怕涼著,快進去吧!”


    “我看看,到底是個男孩還是個女孩。”


    這回不止林嬤嬤,連蓯蓉也跟著笑了,道:“這哪瞧得出來啊。”


    “瞧得出來。”林嬤嬤慈笑,掃了眼她的腰線,從身後望,窈窕玲瓏,除了比前兩個月豐腴些,根本瞧不出她是個懷孕的人。也正是因懷孕的緣故,她該鼓的地方鼓了,該豐的地方豐了,竟在少女的稚嫩內,平添了那麽些嫵媚。再瞧瞧前麵那不大的小腹,尖尖隆起,林嬤嬤抿嘴笑道:“定是個兒子!”


    “啊!”歸晚驚叫,撲地一聲鑽進了水裏。把林嬤嬤和蓯蓉嚇了一挑,還以為她是滑到了,趕忙上去查看。可她卻趴在浴桶邊怏怏道:“我不想要男孩!”


    “還沒聽說誰家不喜歡兒子的!”一場虛驚,林嬤嬤撇嘴道。“你若生了兒子,府裏上下,不定如何寵著您呢!”


    “嬤嬤!”歸晚怨怨地喚了聲。“你怎還說這話啊!”


    林嬤嬤沒應聲,朝外望了眼,便讓蓯蓉去門口守著,她貼近歸晚道:“小姐,我知道您的心思,可你也得為孩子想想啊。就算你把孩子生下來了,帶走了,你讓外人怎麽看?您與將軍和離就夠玄乎的了,還要帶走個孩子,若這孩子是江家的,他們會讓你帶走?所以明擺著不是將軍的嗎!”


    “這我想過了,到時候我就帶著父親和弟弟回杭州,躲開這些閑言碎語。”


    “那你日後怎麽過?”


    “日後再說日後的,我人生才開始……”


    “對啊,你才多大?十六而已,你人生才開始,幹嘛就要把自己置於這困頓中啊!”林嬤嬤感歎。


    “如何就困頓了,嬤嬤是說這孩子?”歸晚問道,“他已經來了,我就必須接受。”


    “那你可以留在沂國公府啊,可以在這從頭開始啊,和二公子一起。”林嬤嬤迫切勸道,“以前我不敢說這話,但是現在任誰都瞧得出,二公子對你有意啊!”


    就知道她想說的還是這些。歸晚無奈。她又不是木頭人,江珝對她的態度她能不清楚嗎,可現實是,她已經成為了他的障礙,而自己也沒辦法忍受分享,所以她隻能退出。這樣對彼此都好,他已經幫她很多了,她不想再成為他的負擔……他們之間的有個填不平的溝壑。


    “你知道他今天去哪了嗎?”歸晚問道。


    林嬤嬤搖頭。“二公子去哪又不會和奴婢說。”


    “他也沒和我說,但我就是知道。”映著瀲灩水波,歸晚晶亮的雙眸目光肯定,“他定是去見那姑娘了。而且這麽晚還沒回,想也知道結果是什麽!”


    歸晚黯然,她不想再想了,整個人鑽進了水底。林嬤嬤無奈,歎了聲……


    憋了須臾,她忍不住了,頭猛地探出了水麵。水滴沿著額滑落,浸得她掙不開眼,朦朧間林嬤嬤的身影好似便大了,又高又長,連衣服的顏色也變了,她趕緊抹了抹眼睛再望,當即愣住——


    眼前,江珝雙手撐在浴桶便低頭看著她,唇角勾起,可緊蹙的眉心卻未舒展。


    桶中水至清,她無以遁形,慌亂地遊到對麵,抱著浴桶邊背對這他。


    “你怎麽進來了!”她回頭嗔怒道。


    江珝淡笑。“有人吃醋了,我得進來解釋啊。”


    “誰吃醋了,用你解釋!”歸晚不樂意了,左右沒地方躲,臉窘得通紅。


    “我明明聽到有人說,我今天去見誰了……還這麽晚不回……可是酸呢!”江珝佻然道。


    聞言,歸晚立刻瞪著蓯蓉。蓯蓉一臉的委屈。二公子要偷聽,她哪管得了啊,再說他進來的時候她明明喊了,是表小姐自己鑽到水底沒聽到的……


    歸晚沒轍了,蜷著身子,可憐巴巴地望向江珝。她小臉水瑩瑩地,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純淨得恍若能綻出蓮花似的,看得人心都跟著水麵蕩漾了。她軟了語氣,綿綿道:“水都要涼了,你讓我先穿上衣服好不好……”


    多久沒聽她撒嬌了,江珝有點小滿足。


    一路上他都在為薛冕的陰謀而惱,躊躇著接下來的計劃。然當他邁入公府大門的那刻,他心情豁然,竟還有那麽絲慶幸。胡瑢之是假的,那姑娘又杳無聲跡了,隻要她不曾出現,餘歸晚便還是他的餘歸晚,她便再沒理由推開自己……


    “好,你穿吧。”江珝慵然道,卻依舊盯著她一動不動。


    歸晚擰眉。什麽意思?難不成讓自己當著他麵穿?還能再無恥點不!她哼了聲,扭頭不看,也不動。


    江珝笑了,他太了解她的小脾氣了,這是和自己較勁呢!他沒再含糊,伸手便去捉她,可還未碰到,懸在半空的手臂僵住了……從手臂蔓延,到身子,到腳下,最後連表情都凝住了。


    就在他眼前,蕩漾的水麵下,他看見了一朵搖曳的海棠花,妃紅耀目,綻在白雪凝瓊的肌膚上……


    等了許久都沒動靜,歸晚再回頭時,江珝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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