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僵持,孤男寡女,大半夜在此相遇,氣氛到底有些微妙。


    可關乎婆婆的安危,紀嫣哪管得了那麽多。小步迎上前,站定,刻意保持一段妥善的距離。


    那雙清淩含水的眸子就這麽瞧著對方,而那人也不避諱,居高臨下,同樣看著她。


    興許這樣的對視不太禮貌,姑娘放鬆下來調開視線,目光落在他胸膛處。


    “公子。”


    啟唇喚了一聲,正想問婆婆眼下的情況。哪知跟前男人竟硬邦邦吐出兩個字。


    “羅劼。”


    她一怔,意識到他在糾正自己的稱呼。忙著點頭,繼續道了一句。


    “羅公子……”


    橫豎就是公子不離口了,可惜他羅劼這麽多年從沒被人叫過公子。無論相貌還是地位,這樣稱呼他的人實在很少。


    粉嫩嫩的唇瓣未合攏,張了張,語氣有些怯。


    “羅公子,請問婆婆現在怎麽樣了?”


    小臉抬起,發絲不及剛才那般淩亂。早已梳理妥當,聲兒有些啞,雨裏走一遭染了風寒。但卻不矯情,連歇息都不肯,就這麽守在這兒等。


    眸中堅定,卻又有些楚楚可憐。清淩如湖水,一眼過去,漾進人心底。


    羅劼看著她,從那粉嫩輕啟的唇瓣到扣到最頂端的中衣領口,半響後才移開目光,淡然。


    “骨折,留在老李住處,要多養幾日。”


    女子聽罷靜靜地點頭,再慢慢換了個方向。


    “那我……”


    挑眉,男人將手中繩索挽了幾圈,隨意拎在一旁。


    “你怎麽?”


    她垂眸站定,眉眼間夾雜擔憂。


    “我明早就下山去照顧她。”


    這話像是肯定,末了沒底氣又像是探尋。畢竟她記得這人勒令過什麽,雖然不知如今還算不算數。


    結果果不其然,話音剛落,頂上的男人投來意味不明的目光。


    他看了過來,神情看不出喜怒,不知是探尋還是不解。


    紀嫣怔了怔,很快表明意思,一五一十說道。


    “婆婆受了傷,需要人……照顧。”


    這是事實,也是她等了這麽大晚上最想做的事。此話一出,他們彼此都沒挪步。片刻過去,對方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


    “那裏自會有人打理。”


    可惜這句話並不能將她打發,瑞婆婆在她心中地位可不一般,怎能放任她一個人留在山下。


    “那我給她送些換洗衣物,再看看……”


    “不行。”


    不等說完,男人挑眉阻道。一陣沉默,姑娘沒再言聲。好半天後才聽到對方低啞的嗓音。


    “這是規矩。”


    孰風寨裏沒有女人,少部分家屬都在另一邊山頭。裏頭練兵布陣什麽都有,看似山寨,實則規劃得很有秩序。像婆婆這種受傷留宿,也是屈指可數。更不可能有她這樣的妙齡女子,先前鬧那麽一出,如今怎可能輕易放人進去。


    不過紀嫣雖擔憂,但人卻不傻。尤其對上麵前這個男人,孰風寨裏土匪莽夫這麽多。可偏偏就以他一人馬首是瞻。就因那一句令,漢子們從此再不敢上北高坡。如此氣魄,她不可能貿然與他擰著來,更何況人家的確好心救了婆婆。再要計較得多些豈不是蹬鼻子上臉。


    想到這裏,姑娘的纖手在寬大的袖口裏縮了縮,艱難道。


    “哦……”


    隨後想到什麽,繼續補充。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如此……我便在這裏等著婆婆回來。”


    語聲裏已藏著濃濃的鼻音,又看了她一眼,羅劼沒再答話。手臂上的血已經幹涸,熬了大晚上,到這會兒才徹底停下來。簡單幾句交代瑞老太的情況,轉身朝上走去。


    忙了大半宿,估摸也算落定了。睡夢中被人叫起來的,如今一切落定,倒是隻想回去補眠。


    哪知還未走幾步,身後的丫頭忽又迎了上來,不自覺脫口。


    “公子。”


    他停住腳步,任由姑娘的視線落到他臂上的傷。隨後低頭在兜裏不知掏什麽,操心的姑娘不帶消停,埋著腦袋一陣翻找。


    就這麽停住,空氣中夾雜沉默。好半天她才從內袋裏拿出個小瓶子。


    “您臂上的傷……婆婆這裏有味藥,止血效果極好,您拿瓶回去試試吧。”


    說罷上前遞到他手中,那是瑞婆婆自己做的藥,早期紀嫣來時一身傷,婆婆給她用了不少。止血效果好,於是她隨身攜帶,本是備著不時之需。如今碰巧對方有傷,剛巧做個順水人情。


    大概是顧念他救人有功,且以後還得在北南山繼續住下去,留個好印象極有必要。


    他默不作聲接下,握住手中瓷瓶,上頭還有姑娘衣底的溫度。停了陣,隻擠出兩個字。


    “多謝。”


    而女子則會心一笑,收起袖口轉身。


    “不客氣。”


    拉開院門,紀嫣語畢也沒了話,俯身將凳子搬進屋裏。示意一下,熄滅火堆,人也跟著回了屋中。


    不遠處坡上的男人站了好一會兒,目視她進到屋子裏,燭火映照下用長梳順了順烏發,坐下輕歎口氣,掐滅燭火。這才抬步折返,往他自己的住處而去。


    瓷瓶被他隨意放進衣底,貼身而置。


    救人行善,該做的做了。簡單幾句,各自回屋。此刻山間空曠清幽,夜深人靜。帶著似有若無的濕氣,深吸一口,沁入口鼻。


    男人心思簡單,不愛多想。伴隨沉穩的步伐,行這麽半響,倒覺周身有力,愈發來了精神。


    空閑下來意識裏竟沒有別的,全是那丫頭的一顰一笑。


    勾人心弦的味道,而這丫頭顯然添了更多的靈氣。讓人過目難忘,沒來由地印入腦海。


    他其實不算遲鈍之人,早該有所察覺,當初一麵之緣就能讓他默默記了三年。不止是頭一個咬他的女人,也不止是相貌出眾。一切的一切,或許就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男人於女人,能有幾個意思。


    籲口氣,抬腿踢開院門。那門被他踢了無數次,如今已受不起這一擊,怏怏地掛在一旁。


    黑狼見他歸來,耳朵一動,搖著尾巴不住撲騰。爪子在門板上來回抓,羅劼順手將它放出,大狗身子都仰了起來。纏著他哈著氣,興奮勁無以複加。


    掙紮中懷裏的瓶子不幸滑落,正巧被黑狼張口含住。叼在嘴裏跑了幾個來回,男人俯身將它喚回。一把奪回它嘴裏的玩意兒,握到手中拍了拍它的腦袋。


    本以為得到食物的黑狼見此情形懊惱地嚷嚷幾聲,目視主人解開衣衫往裏走,緊趕著一起蹦躂擠了進去。


    熄燈,入睡。這男人睡覺從不關門,反正方圓數十裏沒有哪個賊敢往他這裏偷。


    再一閉眼,多見一麵,滿腦子都是那丫頭的臉。男人最無力的時刻,莫過於此。


    哪怕一夜無眠,哪怕所有的心緒揉碎在夢裏。他仍舊得睡上一覺,否則苦耗一整夜,思緒隻會更亂。


    就這樣,他也不知躺了多久。隨著呼吸起伏,氣息平穩,他單臂抵額,到底在無數遐想中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他如同以往無數次那般早早醒來。挺身坐起,隨意套了身墨色單衣,踢開房門走了出去。


    洗漱過後喝了口水,晨起要去山下校場。這是例來不變的規矩,手臂有些麻,昨兒的傷依舊那副樣子。紗布軟遝遝搭在臂上,還是那天齊二幫他湊合捆好的式樣。


    總有一種人糙到可以不把自己的傷當回事。


    雖然有藥,他也不見得會用。


    清晨的陽光很足,他很快從半山上走了下來。臨行前給黑狼備了飯。今日會忙一整天,審理幾個北方捉回的兔崽子,順道檢驗底下兄弟的新陣法。


    抬步出門時走了瑞老太屋邸這條路,以往他從不繞路,因為往這邊相對來說比較遠。但是如今想法不同,想走就走,誰還能論他錯不成。


    昨兒一夜雨,今天天氣明顯好了許多。長道上灑滿陽光,萬籟俱寂,鋪天蓋地隻有清晨的風,與生機勃勃的鳥叫聲響。


    一路下山,遠遠就見那木屋處飄來炊煙。


    未走近,一身粉衫的姑娘拎著木桶從裏走出。早晨的柔光全都攏她身上,鬢角垂發,肌膚細白。背著她出了院門行在前頭,嬌潤纖纖。寬大的衣衫裹住嬌小的身板兒,如月如荷,天地都停在這一刻。


    他看著,就這麽抱臂凝神。見她往前走,沒吭聲,遠遠跟在後頭。


    而那姑娘拎桶的吃力情景全都映到他眼中,手腕細。那桶水已是斟酌著打了一半,往山間花圃而走。婆婆種了一堆植被,晨起就得替它們澆水。


    每日如一,不敢有半分懈怠,即使經過昨夜那場雨,早晨睜眼那刻她險些起不來。


    不知身後有人,也不知那人跟了她多久。


    直到花圃處,女子將水桶重重地擱下。晴日裏一刻晃,身體乏力,昏昏沉沉。


    羅劼沒看多久,在她入得花圃時順手收回目光。才將站定停歇一刻,七尺男兒,再回頭,劍眉忽地緊蹙。


    平壩邊,那嬌嬌帶柔,窄肩纖腰的女子。一個不及,就這麽倒在了日頭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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