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直靜靜地打量著楊萱。


    她穿水紅色夾襖, 許是怕冷, 外麵又套件紫紅色半臂, 半臂裁剪得極是合體,將她纖細的腰肢完全顯露出來。


    劉海盡數束起, 露出光潔的額頭, 大大的杏仁眼亮晶晶的, 掩著層薄薄的水汽,雙唇水嫩欲滴, 柔柔嫩嫩的似是春天枝頭上初初綻開的野山櫻。


    範直莫名就想起人高馬大,性情冷硬堪比茅廁頑石的蕭礪, 目光情不自禁地放柔, 聲音卻是淡淡的,“為何?”


    楊萱兩手無措地絞在身前, 咬咬唇, 低聲道:“夏懷寧畫了幾幅風月圖, 邀我一同品鑒, 如果我不赴約,他就將畫圖賣到杏花樓。”


    說著話, 臉已經羞愧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手指狠命摳著衣角上的繡紋。


    她來找範直求救,一是因為他是太監, 雖然不算女人, 可也不太像男人, 二來因為範直精明, 會揣度人心,想必不會追根究底地問。


    如今話出口,楊萱心裏卻滿是惶恐,生怕範直開口詢問是什麽樣的風月圖,為什麽不畫別人單單畫她。


    預想中的尷尬並沒有到來。


    範直隻“哦”一聲,緊接著問道:“約的幾時,在何處?”


    楊萱低低垂著頭,聲如蚊蚋,“冬月十二,就是後天,巳初三刻,光嶽樓二樓的雅間裏……我不想去。”


    範直道:“為什麽不去?去!”


    “不!”楊萱抬眸,眼眸裏已蘊了淚,骨碌碌在眼眶裏打著轉兒,“夏懷寧對我沒安好心,若是去了,少不得被他羞辱……我是不怕的,大不了與他拚個你死我活同歸於盡,可我怕連累蕭大人的名聲。”


    話音剛落,就聽上首傳來憤怒的斥責聲,“胡說八道!”


    楊萱撐不住,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般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忙掏帕子擦了把,哽咽著道:“我沒瞎說,我不會白白送死,我帶著剪刀先把夏懷寧捅死……”


    範直打斷她的話,“你想死,怎麽早兩年不尋死?老四的軍功白白讓出去,這會兒又跑到大同去受苦挨凍,就圖回來給你收屍?”


    楊萱愕然,“大人他……他說沒有出讓軍功?”


    “他就是鋸了嘴的葫蘆,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範直本能地拎起手旁竹條,突然想起眼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又鬆開手,“如果不打點,錦衣衛抄家少了人,不得滿城搜捕?不打點,他能正大光明地把你的衣物拿出去?”


    楊萱死死咬著唇。


    她之前問過蕭礪,是不是用軍功替她謀了生路,蕭礪絕口否認。


    是的,天子下奏折赦免女眷並非軍功所換,可其它所得便利,卻是蕭礪實打實用軍功鋪好的路子。


    就是說呢,他一個小小的總旗,怎可能結交那麽多人?


    楊萱隻覺視野模糊得厲害,又擦把淚,楚楚可憐地看著範直,“公公說我該怎麽辦?”


    範直起身走到書案前,鋪好一張紙箋,“回信,就說你會卡著時辰去。”


    楊萱跟過去,研好墨,挑了支羊豪筆,端端正正地寫下幾個字,“定當按時赴約,決不食言。”落款處,自然而然地寫了個“楊”字,將筆架在筆山上。


    “字寫得不錯,有幾分功力。”範直端詳片刻,另取一張紙箋,就著楊萱適才用的筆,把這句話重新臨過一遍。


    楊萱驚訝地瞪大了雙眸。


    隻見範直所寫字體跟她寫的竟是頗為神似,可細辨起來卻又不盡相同。


    範直見她訝然,臉上浮起淺淺笑容,“不用吃驚,我都不惑之年,過幾年就該知天命了,還能沒兩手本事?”


    伸手將楊萱所寫紙箋團了,扔進紙簍裏,待自己所寫紙箋墨幹,仔細地對折起來,尋一封信皮,塞進去,問道:“夏懷寧還住幹魚胡同?”


    楊萱點點頭,“對。”


    範直提筆在信皮寫下“幹魚胡同”四個字,吹了吹墨,交給小十一,“明早送過去。”


    小十一應聲接過。


    範直又對楊萱道:“快臘月了,過年衣裳都備好了?後天到瑞和祥添置些布匹,知道瑞和祥在哪兒吧?”


    瑞和祥坐落在寸土寸金的鼓樓附近,店麵非常大,分為上下兩層,每天客人雲集,生意非常興隆。


    京都女子就沒有不知道瑞和祥的。


    楊萱答應著,“知道……不過我有過年衣裳,前陣子已經買了。”


    “再去買,”範直淡淡道:“衣裳不嫌多,再去買三五十匹布。你手頭有銀子嗎,沒有我這裏有,你拿去花。”說著就往外掏荷包。


    楊萱怎可能讓他掏銀子,連忙道:“我有錢。”


    範直點點頭,“別怕花銀子,銀子賺了就是花的……買少了別人記不住你……天兒不早了,回吧。”側頭看著小十一,“你六哥呢,讓他把楊姑娘送回去,臨近年關怕路上不安生。”


    劉庭沒趕上飯點正鬱悶著,聽小十一說讓他送楊萱回去,頓時高興起來,眼巴巴站在馬車旁邊等著。


    見楊萱披了鬥篷出來,立刻迎上去招呼,“楊姑娘。”


    楊萱屈膝福了福,“大冷天,不用麻煩你來回跑路,再者隔得不遠,兩刻鍾也就到了。”


    劉庭笑道:“不麻煩,剛吃完飯,正好消消食。”


    怕楊萱堅持不讓他送似的,身手極靈便地躥上了車轅。


    楊萱便不勉強,扶著蕙心的手上了馬車。


    一路思慮不停。


    範直假冒了她的筆跡跟夏懷寧寫信應約,又打發她去瑞和祥買布匹,很顯然是要把她從這趟渾水裏扯出來。


    隻不知,範直會怎樣對付夏懷寧。


    若夏懷寧是個白身就簡單得多,可他有舉人的身份,舉人就有了做官的資曆,算得上官身。


    官員喪命總是要徹查一番。


    可不管怎樣,範直願意出手幫她解決這個難題,而不是坐視不管,楊萱心裏總算有了底,不再像之前那邊恐慌。


    不大會兒回到榆樹胡同,春桃已經快急瘋了,正站在門口張望,看到馬車,連忙將楊萱攙下來,不迭聲地問:“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出了什麽事兒?灶上飯早就涼了,我去熱一熱。”


    “我吃過了。”楊萱回答,“你吃過沒有,快去熱了吃,”回頭問蕙心,“你吃飽沒有,不飽的話再去吃一點。”


    蕙心“嘿嘿”一笑,“沒怎麽飽。”


    春桃打發蕙心去廚房熱飯,她扶楊萱進屋掌了燈,點燃火盆,沏上熱茶,又絞一條熱乎乎的帕子伺候楊萱淨過臉才退下。


    楊萱尋出紙筆,研好墨,打算給蕭礪回信……


    此時的東條胡同卻比往常熱鬧。


    不大的廳堂裏,一字站著四五個年輕女子,個個身姿窈窕容貌秀麗。


    範直先剔除一個體態豐滿的,又讓其餘幾人排著隊走了兩圈,淘汰出兩個動作扭捏的,還剩下兩人,讓劉庭過來瞧了瞧。


    劉庭左右端詳番,指著右邊那人,“就她吧,那個個頭太高。”


    範直對站在門口的矮胖子道:“多少錢?”


    矮胖子諂媚地笑笑,“這個是花十五兩銀子買的,又養了三四年,每天好吃好喝地供著,不求賺公公銀子,隻把本錢回來就行。”


    劉庭斥一句,“囉嗦,直接開個價。”


    矮胖子扳著指頭數算,一邊數一邊嘟噥著,一日三餐每天至少一百文,外加胭脂水粉衣裳首飾,最後開口,“零頭就不算了,公公給個整數,一百兩銀子,人就留在這兒了。”


    劉庭罵道:“去你娘的,喂豬一天也吃不了一百文,五十兩要不要,不要拉倒,京都有得是戲班子。”


    矮胖子笑道:“京都戲班子是多,可哪有咱家的這麽伶俐,爺仔細瞧瞧,這膚色,這體態,比姑娘還細嫩,要是咱不說,誰能看出是個爺們來?爺再給加點,八十兩?”


    “六十兩!”劉庭就地還價,掏出張五十兩的銀票,上麵壓隻十兩的銀元寶,“愛要不要。”


    矮胖子伸手將銀票和銀元寶摟過來,“行,我賠點也就賠點,權當結交主顧了,往後公公和這位爺需要什麽樣的小倌,盡管說一聲,咱家貨齊全。”笑嗬嗬地跟範直和劉庭做個揖,將劉庭挑中那人留下,帶著其餘幾人翩然離開。


    範直仔細打量眼留下的那位伶人,淡淡地道:“幾歲了,會梳墮馬髻嗎?”


    “十二,”伶人細聲細氣地答,“會梳。”


    聲音幹淨清亮,並非吃過藥物之後的那種特意的柔媚。


    想必是因為歲數還小,不曾變聲,就沒用藥。


    範直輕聲道:“梳給我看看。”


    伶人散開發髻,動作極快地梳成個墮馬髻,前後轉著讓範直看了看。


    範直點點頭,“後天一早你去見個人,不用做別的,我有包藥粉,你放到那人酒盅裏,不管用什麽法子,哄騙他喝下就行。事成之後,這位爺會送你去河間府,你願意回複男身也罷,想唱戲也罷,都隨便你,隻有一條,五年之內不許踏進京城半步。”


    過得五年,他就十七,應該不會再是這樣一副雌雄莫辨的模樣了。


    伶人考慮番,問道:“我能讀書嗎?”


    範直再掃他兩眼,“事情辦得好,就能!要是辦砸了,就隻能容你留條命。”


    伶人不假思索地說:“我能辦好。”


    ***


    轉天楊萱窩在家裏一天沒出門,再一天,懷裏揣著兩張五百兩的銀票,帶上春桃和蕙心到鼓樓大街的瑞和祥采買布匹。


    楊萱先前跟辛三太太長了不少見識,瞧出來瑞和祥的布匹都是好貨色,加上不差錢,底氣很足,凡是夥計推薦的,連眼皮都不帶眨的,直接吩咐,“收起來。”


    一口氣買了二十匹顏色不一的上好緞麵之後,整個店裏的女客看她的眼光就不一樣了,既是驚訝又是豔羨。


    楊萱神情端莊笑容清淺,眉宇間卻隱一絲倨傲,踱著步子轉了圈,不動聲色地再買下十匹各色杭綢和十匹各色細棉布。


    夥計扒拉著算盤,算了好一陣子,算出來總共七百三十六兩。


    因為買得多,夥計把六兩銀子零頭抹去不算,還額外送給楊萱兩匹輕容紗,“我瞧姑娘買的都是秋冬料子沒有夏天穿的,這兩匹紗也都是好料子,姑娘留著賞人或者裁條裙子穿。”


    “多謝小哥,”楊萱疏離地笑笑,“夏天~衣裳不用急,開春之後我再來買……對了,勞煩小哥給我送回去,我馬上回府。”


    夥計殷勤地道:“姑娘且坐著歇會兒,店裏車駕都現成的,這就給您往車上搬。”說著沏上茶水端來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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