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萱, ”蕭礪一根根掰開她的手指, 輕輕攏在掌心, 黑眸凝在楊萱臉上, “萱萱不想我走?”


    楊萱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蕭礪臉龐驟然迸發出閃亮的光彩,猛地擁住楊萱,雙臂有力收緊, 牢牢地把她箍在身前。


    楊萱偎在他懷裏泣不成聲, “大人……你不管萱萱了嗎?”


    “管!”蕭礪長長舒口氣,隻覺得心頭酸軟得厲害,有熱辣的液體直衝向眼底,他微闔了眼, 片刻低下頭, 望著楊萱滿眼滿臉的淚,柔聲道:“我的……萱萱, 我怎麽能不管你?”


    “可你走那麽快,頭也不肯回。”楊萱抽泣著抱怨。


    蕭礪無奈地歎氣,“萱萱, 你要講道理,是你說……”抬起她的頭,伸手去拭她腮邊的淚。


    他手上布了層薄繭, 力道又大, 拂在臉上有輕微的刺痛。


    楊萱推開他的手, 卻扯起他衣袖在臉上胡亂擦了把, “這也是我做的衣裳, 你得還給我……身上一股腥氣,熏死人。”


    蕭礪好脾氣地笑笑,牽起她的手,“走吧,回屋去洗把臉。”


    “大人,”楊萱咬咬唇,仰頭可憐巴巴地看著他,“我走不動,剛才踩到石子了。”


    “你呀……”蕭礪喟歎聲,彎腰將她抱起來,大步往正院走。


    楊萱微彎了唇角,伸手勾住蕭礪後頸,頭靠在他胸前。


    他的衣裳被她的眼淚濡濕了大片,可仍能感受到他身體的熱,透過薄薄的衣衫,絲絲縷縷地傳過來,而呼吸間全是他的味道。


    體味、汗味,還有彌散不去的血腥味,不好聞,可這是他的味道。


    是“她”的大人的味道。


    是她眷戀的,讓她安心的味道。


    楊萱深吸口氣,越發緊地往蕭礪身上靠了靠。


    蕭礪察覺到,柔聲問道:“很疼嗎,是不是扭到了……萱萱以後不用跑,我不走,會一直等著你。”


    這話……何其熟悉!


    楊萱險些又落了淚。


    三年前還是四年前,在清和樓,她急著去見他,下樓梯時不當心差點摔倒,蕭礪伸手攙扶,就是對她說,“你別急,我總會等著你。”


    鬥轉星移,原來他們已經認識這麽多年了。


    而他並沒有變過。


    正在楊萱心思百轉之時,蕭礪已健步如飛地走進屋子,小心地將她放在椅子上,蹲~下身瞧她的腳,“是哪裏疼,腳踝還是腳底?”


    楊萱低聲道:“腳底,剛才被石子硌到了,這會兒不太疼了……”話音剛落,看到自己掌心的暗紅,驚叫出聲,“哪裏來的血?”


    猛然間,想起一直搭在蕭礪肩頭,又想起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血腥味,楊萱霍地站起來,抬手去掀蕭礪衣裳。


    蕭礪笑著攔她,“沒事兒,不要緊,就點皮外傷,小十一幫我上了藥。”


    楊萱才不管他說什麽,繞到他身後,兩手扯著先前那道裂縫用力撕開,就見蕭礪肩上赫然三條紅印子。


    一道深,兩道淺。


    深的那道足有五寸長,正慢慢往外滲著血,血水混著汗水,又沾著藥粉,一片狼藉。


    楊萱怒道:“是不是範公公又打你了?他追不上你,也打不過你,你就老老實實地挨揍,不會躲開?”


    蕭礪笑一笑,“義父是為我好……當年我病在小溝沿快死了,義父替我請醫延藥送我去學武。現今我做錯事,被教訓也是應該。”


    楊萱無語,氣鼓鼓地往外走。


    她還能怎麽樣,相處這些時日,她已經了解蕭礪,就連方母也看得出來,蕭礪仁義重情,別人舍他一點恩情,都會要十倍八倍地還回去。


    蕭礪見她臉色不好,連忙跟出去,“萱萱,你別生氣,我不疼……你去哪兒?”


    “都是肉長的,怎可能不疼?”楊萱瞪著他,“還是說你是鐵打的,泥塑的?”想起他身上有傷,卻做低俯小哄她這半天,又用力抱她回屋,神情和緩了許多,“我去燒水,你擦擦身子,重新上藥。”


    蕭礪鬆口氣,走在她身旁,“我跟你一道去。”


    廚房在後罩房,安了兩個大灶兩個小灶,靠北牆是兩座磚頭砌成的台子,底下放著盛米麵的缸,上麵整整齊齊地擺著幾樣蔬菜。


    春桃夜裏燉了排骨冬瓜湯,廚房裏還彌散著淡淡的排骨香味。


    這香味勾起蕭礪餓意,腹中“咕嚕嚕”響了好幾聲。


    楊萱聽到,皺起眉頭問道:“大人夜裏沒吃飯?”


    蕭礪賠笑解釋,“從義父那裏出來就有些晚了,在銀樓又耽誤些工夫……我惦記著過來看你,沒顧上吃。”


    分明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可麵對她時,卻總是小心翼翼地。


    楊萱白他兩眼,“大人怎麽不早說?”吩咐他先引著大灶的火,舀半鍋水裏麵溫著,再生小灶的火。


    趁著蕭礪燒火的空當,楊萱極快地切了半根細蔥,在油鍋裏爆過,加上水,等待水開的時候洗一把青菜切成段,再攪半碗麵疙瘩。


    麵疙瘩下到開水中,很快浮了上來,再將青菜撒進去,臨出鍋前打個蛋花。


    蕭礪蹲在灶台前,楊萱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晃動。


    靛藍色燈籠褲剛蓋過小腿肚子,露出小巧精致的腳踝,被墨綠色緞鞋襯著,白淨得像是上好的羊脂玉。


    而那條麻花辮正齊腰,隨著楊萱身體的晃動,不停地搖擺,有淡淡的茉莉花香沁入鼻端。


    不大工夫,一碗香噴噴的麵疙瘩湯就做好了,擺在廚房的方桌上,嫋嫋散著白汽。


    隔著水汽,是楊萱俏麗的麵容,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好像有一段時間他們不曾這樣單獨相處過了。


    自從楊萱到田莊祭拜二周年開始,到現在已經半個月了。


    “萱萱,”蕭礪捉過她的手,握在掌心裏,“萱萱,咱們定親吧?”


    楊萱一愣,猶豫片刻,問道:“為什麽非得成親,就像現在這樣不好嗎?”


    “不好,”蕭礪柔聲回答,“人長大了總得要婚姻嫁娶,生兒育女,而且定親之後,再有人問起你,我就說這是我沒過門的妻,而不是介紹說這是楊姑娘。”


    假如他早說楊萱是他的未婚妻,方靜定然會對她恭恭敬敬的,再不敢有絲毫輕視。


    蕭礪接著道:“往後上元節賞花燈,中元節逛廟會,我就能堂堂正正地牽著你的手,不怕你走丟了。”


    每年的這兩個日子,成親或者定親的男女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攜手而行,不會被人詬病。


    楊萱心動不已。


    她喜歡被他牽著手,喜歡被他抱在懷裏,甚至,也不討厭他親吻她的臉,可是,隻要提到成親,腦子裏總忍不住浮現起前世的情形。


    被子上鋪著花生桂圓,硌得她難受,而夏懷寧兩眼血紅,嘴裏是濃濃的酒氣,用力撕扯著她的衣裳,再然後……身體仿佛被劈成兩半,一夜接一夜的痛苦折磨。


    楊萱禁不住顫抖了下。


    蕭礪敏銳地察覺到她眼裏的恐懼,低聲問道:“萱萱,你在怕什麽?”


    楊萱咬咬唇,幾不可聞地回答:“我怕疼……聽人說,成親的時候會很疼。”


    “不會,”蕭礪失笑,柔聲安慰她,“別聽人瞎說,不會疼,她們都是騙人的,騙小孩子。”


    楊萱沉默無語,她親身經曆過的事情,怎可能不知道?


    可是又沒辦法跟蕭礪說。


    蕭礪輕輕握住楊萱的手,“九月你就除服了,然後是你及笄禮,及笄之後咱們定親,等明年滿孝再成親……萱萱你別怕,咱們試兩次,要是真的疼,我就再不碰你,也不找別人,就咱們兩個,像現在這樣過,好不好?”


    “真的?”楊萱眼眸裏閃出光彩。


    蕭礪重重點頭,“是真的,我幾時騙過你?”


    楊萱默默盤算著,如果隻有兩次,她閉著眼忍一忍也就熬過去了,以後的日子就可以安安穩穩地過。蕭礪守信重諾,總不會欺哄她。


    想到此,也點點頭,“好。”


    “萱萱,萱萱,”蕭礪大喜過望,極快地吃完麵疙瘩湯,放下飯碗,立刻殷勤地舀出來半盆水讓楊萱洗臉。


    等楊萱洗完,就著她用過的水洗了滿頭的汗,再換一盆水,褪下身上短衫,當頭澆下來。


    傷口浸了水應該是極痛的,可他卻渾不在意,指著院中的槐樹,“萱萱,你看樹上有隻鳥窩,我上去看看裏麵有沒有鳥蛋。”


    這樣不加掩飾的快樂,就像個孩子。


    楊萱心裏軟成一片,輕聲道:“這麽晚了,不許上樹。”


    “我聽萱萱的,”蕭礪“嘿嘿”看著她傻笑,“萱萱,我很歡喜。”


    他頭發散亂著,發梢滴滴答答往下落著水,看上去極是狼狽,完全不是平常抿著唇麵沉如水的威嚴模樣。


    楊萱視線莫名有些模糊。


    前世,她想不到蕭礪會以三品官員的身份跪在地上給範直充當車凳,而現在,她也不曾預料蕭礪會因為她答應成親而如此歡喜。


    他越歡喜,而她就越難受,心裏越發地愧疚。


    從頭至尾,蕭礪待她是全然地坦誠,可她卻有許多事情隱瞞不說。便是此刻,她也沒法把自己的前世坦然地說出來。


    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後,加倍地對他好。


    楊萱深吸口氣,避開地上水坑,走至蕭礪身前,柔聲道:“大人,該去上藥了。”


    蕭礪道聲好,用脫下的短衫胡亂擦了把頭發,搭在肩頭。


    月色如水,照得周遭一切都朦朦朧朧的,似是沐浴在霧氣裏。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影子相疊,渾然一體。


    穿過東夾道時,蕭礪突然定住步子,輕聲問道:“萱萱,你開心嗎?”


    楊萱“嗯”一聲,抬頭凝望著他,“大人,我很歡喜。”


    蕭礪黑眸映著明月,閃亮逼人,“萱萱,我會對你好。”


    此時此刻,相隔不遠的椿樹胡同,方氏母女也沒有睡,卻不是因為這般旖旎,而是因為滿屋子嗡嗡亂叫的蚊子。


    窗上沒了窗紗,蚊子好似打不完抓不盡似的,拍死一隻又來一隻。


    方母實在沒有辦法,歎道:“阿靜啊,早讓你去買塊紗來糊上,就是不聽,這還怎麽睡覺聽娘的,明兒一早趕緊把窗紗買來。”


    方靜嘟噥道:“這樣的紗,至少三四文一尺,隻糊一扇窗沒有用,還得把紗門糊了,至少得二三十文錢。娘不是不知道,我辛辛苦苦繡一整天荷包也賺不出二十文。且等等,說不定蕭哥哥明天就會給銀子,咱們的錢能省一文是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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