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萱穿著素淡, 湖藍色棉襖, 石青色棉布羅裙, 都是極簡單極普通的樣式, 別說繡花了,衣襟處連片竹葉都沒有。


    隻發髻處簪著一朵小小的珠花,算是渾身上下唯一的飾物。


    整個人仿似空穀幽蘭, 清清冷冷的。


    範誠驟然就想起去年夏天,他們坐在大興田莊的樹蔭下, 楊萱穿嫩粉色衫子, 白淨的臉龐蘊著淺淺霞色,“我給三哥繡個考袋吧, 三哥喜歡什麽圖樣?”


    正午的太陽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來, 照出斑駁的光影,楊萱亮晶晶的雙眼正在光暈中,溫柔且明媚。


    才隻數月不見, 她臉色變得憔悴,性子也變得……刻薄了。


    跟鋪子的夥計竟是有說有笑。


    而且還自己開鋪子,天天拋頭露麵,因為一文兩文錢的小利算計。


    範誠自責不已。


    假如他沒有退親, 而是看到楊家落敗立刻把楊萱接回家裏照顧,她肯定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成為一個市井婦人。


    見楊萱要離開,範誠忙出聲阻攔, “二姑娘。”


    楊萱挑眉, “有事兒?”


    範誠四下看了看, “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不用,”楊萱斷然拒絕,“範公子是讀書人,想必不會做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範誠麵色紅了紅,再回頭瞧了眼,掌櫃的正斜靠在椅子上,兩眼微闔似是在打盹,那個話多的夥計在整理筆筒裏的毛筆,也沒有注意這邊。


    心中略略鬆了鬆,低聲道:“二姑娘,我上個月參加鄉試,已經成為舉人了。”


    楊萱抿抿唇,“恭喜!”


    範誠瞧見楊萱唇角的淺淺笑意,似是得到了鼓勵,繼續道:“明年我還想試試春闈,這科考生少,興許能取中,即便考不中也沒關係,我現在每月十兩銀子月錢,加上前兩年攢下的,差不多有二百兩,姑娘拿著去用,別再出來拋頭露麵了,名聲不好。”


    楊萱仰起頭,打量範誠兩眼,“範公子當真這麽以為?”


    範誠重重點點頭,很認真地說:“二百兩省著點花用足夠三五年用的了,以後我還能再攢出來。”


    楊萱笑笑,“多謝範公子好意,很抱歉,我不需要!第一,我沒覺得拋頭露麵有什麽不好,反而,花著爹娘銀子養別的女子,更不能接受;第二,二百兩銀子我還真沒看在眼裏,我要給弟弟請先生,要置辦宅子,以後要給他準備聘禮,範公子幾時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再動腦子想想。”


    說罷,披上鬥篷,扣上風帽,撩簾離開。


    範誠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半天沒出聲。


    錢多將他之前選好的筆墨拿過來,笑問:“公子,這些東西您還要不要了?”


    範誠回過神,忙道:“要,要,多少錢?”


    錢多一五一十地算過,“看在公子跟我們東家認識的份上,把零頭去了,共是六百二十文。”


    範誠遞給他一吊錢。


    錢多邊數算,邊道:“公子聽小的一句勸,幫人不是這麽個幫法兒。公子真要對我們東家好,就離得遠遠的,兩不相幹。如果實在過意不去,我們東家有家點心鋪子不賺錢,公子多去照顧下生意也就是了。”


    範誠拿著筆墨,收好找回來的銅錢,默默地走了。


    楊萱對範誠並沒有多大恨意,隻是覺得範誠“幼稚”得可笑,都年近二十了,做事情還這麽不動腦子。


    現在範誠尚未成親,從範三太太手裏摳銀子花,可能範三太太不會太過計較。以後娶了妻子呢,每個月還省出銀子接濟外頭的女人,家裏妻子能高興?


    要是娶個強悍的,說不定能尋到外麵把人生吃活剝了。


    就這樣還自以為是對她好……


    範三太太那麽精明能幹的人,怎麽養得範誠絲毫不通人情世故?


    楊萱一路腹誹著回到椿樹胡同,不成想床頭竟然又多了一封信。


    摸起來很厚實。


    楊萱不由微笑,低聲道:“就是不應該給你寫信,也讓你知道一下掛念人的滋味。”


    因為上封信依然隻有半頁,楊萱心裏存著氣,有意沒有回複。


    果然蕭礪就主動寫了信回來,而且前所未有地寫了三頁。


    信上寫他在大同過得很好,大同已經下過兩場雪,比京都要冷一些,但是穿著兔皮夾襖就很暖和。衛所裏隔三差五會宰一隻羊,羊肉片下來涮鍋子吃,羊架子則燉成羊湯,裏麵放蔥段薑塊,還會灑一把芫荽末。他不喜歡吃芫荽,每次都要撇出去。晚上喝一碗熱熱的羊湯,整個夜裏都不覺得冷。


    讓楊萱也去買些羊肉羊骨頭給楊桂燉湯喝。


    他建議楊萱買山茶,山茶花朵大,過年時候看起來喜慶。至於院子裏,等四月他回京都,一起栽棵桂花樹,這樣到了秋天,滿院子都是桂花香。


    然後再安上石桌石椅,夏天可以在院子裏吃飯……


    看罷信,楊萱既是歡喜又覺得難過。


    很顯然蕭礪年前是趕不回來了,要等到四月……還有小半年的時間。


    楊萱悵惘地再讀一遍,把信收進匣子,對春桃道:“等明兒買些羊肉回來涮鍋子吧,再燉鍋羊湯,冬天喝羊湯補氣。”


    春桃笑著應好,“姑娘也該喝些肉湯養養元氣……其實別人家裏說是守孝,也並沒有吃全素,都是表麵看著素,私下裏沒斷著吃肉。”


    這幾個月,因為有楊桂跟薛大勇,家裏隔三差五就買肉,但楊萱卻是一口沒沾過,都是挑著青菜葉子吃。


    楊萱忍俊不禁,“你又知道了?”


    “以前王嬤嬤說的,有些大戶人家的夫人,偷偷在屋裏藏一罐肉幹,饞的時候就吃幾塊……” 看楊萱好似不相信的樣子,春桃又補充,“真的,王嬤嬤有個同鄉就在那個什麽府裏當差,瞧見過下人買了肉幹送到夫人院子裏。”


    楊萱笑笑,“我也不是全素,上次包的蘿卜餡餃子,裏麵不也有肉末?”頓一頓,“看著哪天天兒好,咱們去豐台買兩盆茶花,再買幾個水仙球回來養。醉墨齋的水仙已經開花了,聞著很香。”


    春桃應道:“以往咱們都是冬月養水仙,正好過年時候開。不如後天就去,叫鬆枝也跟著。”


    楊萱點頭,“對,之前竹韻軒擺的花就是鬆枝和鬆蘿去挑的,”想一想,又道:“你跟鬆枝帶著阿桂他們去,我和文竹到鋪子裏……就是得好生看著阿桂,別讓他給人踩了苗子或者碰掉花骨朵。”


    兩人商定,待鬆枝跟文竹回來就把此事告訴他們。


    鬆枝毫無異議,極痛快地答應了,“好,我認識兩個花農,家裏養的花木不錯,而且他們不糊弄人,賣的花苗都是實打實長出根來的,不像有些人,在花圃裏看著好,挪回家沒幾天就枯死了。”


    笑一笑,對楊萱道:“今天點心賣得多,範家少爺去買了一兩半銀子的點心,兩手提不動,現叫了輛車給他送回去。”


    楊萱長長呼口氣,沒作聲。


    轉過天,春桃買了羊肉,一大家子人不分主仆圍成一桌吃了羊肉涮鍋。


    再過一天,鬆枝帶著興高采烈的楊桂等人去了豐台。


    楊萱鎖上門,跟文竹一道到沁香園,剛進門,就聞到糕點麵食特有的馥鬱醇厚的香氣,讓人口齒生津。


    而文竹勤快,把地麵掃得纖塵不染,榆木架子擦得錚亮,托盤下麵襯著雪白的細棉紙。


    看上去幹淨齊整。


    隻是楊萱在鋪子枯坐了一上午,眼看著街上行人絡繹不絕,可他們好像完全沒看到這裏有家點心鋪子,也沒有聞到糕點的香味,竟是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而對麵客再來卻是進進出出不斷人,旁邊的知味居更是,但凡進去的人就沒有空著手出來的。


    就隻沁香園冷冷清清的沒有開過張。


    楊萱百思不得其解,正鬱悶著,門口終於有了動靜,有人掀開門簾走進來。


    卻是錢多。


    手裏還提著兩包點心,一包是客再來的,一包是從知味居買的。


    錢多將點心往案麵上一放,對楊萱道:“東家,我知道了。”


    楊萱抬眸等著下文。


    錢多並不賣關子,“是知味居掌櫃搗鬼……他說咱們這邊白案上完小解不洗手直接就和麵,還說年歲大了,滿嘴涎水直往麵裏掉。”


    張白案原本在靠窗的地方曬著陽光打盹,聽聞此言,“騰”地站起來,“娘的,滿嘴噴糞,哪隻眼睛看見我解手不洗手?”又指著文竹道:“你說說,我幾時流過涎水?他娘的,老子不把他揍得滿地找牙,老子就不是男人!”


    撩開門簾就往外走。


    錢多一把拽住他,將他按在椅子上,勸道:“老爺子消消氣,消消氣兒。您這歲數,要是打過去,能不能把人家揍了還兩說,東家肯定是要跟著倒黴。您打了人家,東家得向他們掌櫃賠禮道歉,您被人打了,東家又得跟您家裏人賠不是。這不兩邊不討好嗎?”


    顛顛給張白案倒一杯茶,“咱們別動粗,慢慢商量個對策,非把知味居擠兌得關張歇業才好。”


    張白案聽著在理,“哼”一聲,“他能造謠我也能,就說他家點心不幹淨,耗子滿地跑,麵裏都有耗子屎。”


    錢多道:“這也不妥,他們家有耗子,咱們這毗鄰而居,能好得了?”


    張白案氣呼呼地問:“這不行那不行,你說咋辦?”


    楊萱插話問道:“這事是真是假?我去過知味居兩次,掌櫃看著很和氣,真能說出這種昧良心的話?”


    錢多道:“當著您的麵兒他肯定不能這麽說,我是生麵孔,他自然就沒有忌諱……不光是我,後麵跟著進來的人,他都念叨一遍,讓千萬別往咱們這家來。本來咱這就是新店,再讓他這麽一攪和,誰願意進來?”


    楊萱神情黯然,“那該怎麽辦?有樣學樣說他們家麵裏生蟲?”


    錢多笑道:“東家也得有人說去,半天沒個人進來,難不成跑到大街上,見到人就說知味居麵裏生蟲?”


    頓一頓,“東家,這事兒交給我,不出半個月定然辦得妥妥的,隻不過您得給我些銀錢,有個三五兩銀子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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