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芷眼前浮現出去潭拓寺相看張家那天, 楊萱不厭其煩地陪她試衣裳挑裙子, 還有楊萱興致勃勃地看辛媛顯擺她的飾物,臉上半點羨慕與嫉妒都沒有。


    或許,楊萱才是真正大度吧?


    可念頭一轉, 楊芷心中又浮上委屈。


    楊萱凡事有辛氏替她打算,即便現在沒有許多首飾,以後肯定也是一樣都不少。


    她又能依靠誰?


    誰都靠不上,隻能靠自己去爭取。


    楊芷不停地為自己辯解,她也不想的, 但是沒辦法。


    楊萱正跟楊桂玩得入神, 猛抬頭瞧見門口站著的楊芷, 忙問:“姐怎麽了, 看著臉色不太好, 生病了?”


    眸光裏, 一如既往地關心。


    楊芷怔怔地看她片刻, 猛地掀開門簾走進東屋。


    夾棉板子打在門框上, 發出“咣當”的聲響,楊桂被嚇到, 癟嘴要哭,楊萱忙過去抱住他, 柔聲安慰,“桂哥兒乖, 沒事的, 姐在呢, 不怕。”


    楊桂抽抽鼻子,張開手臂摟住她脖頸,滿身濃鬱的奶香味撲了她滿鼻。


    楊萱身子一僵,眼淚忽地溢滿了眼眶。


    前世她獨居在田莊時,夏瑞還更小些,剛剛兩歲。但是夏瑞說話早,已經能夠說出清楚的句子,也這樣常常兩手攬住她的脖子,軟軟糯糯地說:“娘好看,娘身上香。”


    她習慣用茉莉香味的皂角濯發洗浴,也給夏瑞用。


    可花香掩不住奶香,夏瑞的身上總是好聞的奶味兒,說話時,口齒間也是濃濃的奶香,溫溫熱熱地撲在她耳畔。


    想到從前,淚水便控製不住地往外湧,楊萱忙低頭在楊桂襖子上蹭了蹭,就勢將眼淚蹭去。


    奶娘見狀忙上前道:“我來抱著少爺,少爺如今沉手了,姑娘受不住。”


    楊萱將楊桂交給她,掏帕子拭拭眼角,問春桃:“我眼裏怕是進了東西,你幫我瞧瞧?”


    春桃盯住,仔細瞧過,“興許是眼睫毛,姑娘別揉,越揉越癢,我去端盆水姑娘洗一洗。”


    少頃,春桃端來銅盆。


    楊萱擰帕子擦把臉,又給楊桂洗手,“洗幹淨就不許亂抓東西了,待會去娘那裏瞧瞧有什麽好吃的。”


    小孩子都喜歡玩水,楊桂也不例外,一邊答應著一邊用力往盆裏拍,濺起無數水花。


    楊萱捉住他的手,指著襖子前襟的水漬道:“你看,姐的襖子都濕了,如果桂哥兒再拍水,姐生了病,就不跟桂哥兒玩了。”


    楊桂連忙道:“我不拍了。”


    楊萱笑著親親他濕乎乎的小手,用帕子擦幹,挑一點膏脂在他手背揉勻,又幫他穿戴好,剛走出玉蘭院,瞧見文竹正往這邊走。


    文竹笑道:“正想去請姑娘呢。”


    楊萱問:“範三太太走了?”


    “差不多走了一刻鍾,”文竹回答,“太太剛把範太太帶的年節禮清點了一下,這會兒想請姑娘去商議回禮。”


    楊萱領著楊桂走進東次間,果然看到炕上擺著好幾個紙包和盒子。


    辛氏將禮單交給她,“範家送的禮,你看看。”


    禮單上除了常見的四色表禮外,另有自呂梁帶回來的一包大棗和一包沙棘果,再有兩盒新墨和一匣子毛筆。


    筆墨都攤在炕桌上。


    墨仍是先前的蘭煙墨,筆則林林叢叢好幾種,大白雲、小白雲、羊毫、紫毫樣樣俱全。


    楊萱略略掃幾眼,問道:“範伯母跟娘說什麽了?”


    辛氏笑道:“她說阿誠隻相中你了,如果咱們家不成,他們就打算另外相看別家。”


    楊萱麵色紅了紅,連忙解釋,“我隻見過範三哥兩回,頭一次是在內宅見到的,還有次是在竹韻軒碰到過,並沒有私下來往。”頓一頓,又道:“難怪姐滿臉不高興。”


    楊桂正一點點摳著桔子皮,忽然就插了句嘴,“桂哥兒怕。”


    楊萱失笑,輕輕點一下他的小臉蛋,“小東西,就會告狀,”抬頭對辛氏道:“姐可能心裏有氣,掀簾子動作大了點,夾棉板子砸到門框,弟弟嚇了一跳。”


    辛氏絲毫不感到意外,嘲弄地笑笑:“你範伯母才叫精明,頭一麵就看出她爭強好勝的性子,怕跟阿誠合不來。”


    楊萱很是不解,“範伯母為什麽這樣說,姐一直都讓著我,怎麽就看出要強來?”


    “你才幾歲?”辛氏嗔一聲,“你以為就隻表麵上的爭爭搶搶才是要強?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都是好勝。就像王擷芳,以前老實本分,可自打生下阿桐,心思就活絡了。這些年,她看起來不言不語的,暗地裏卻沒少下工夫。我之所以沒搭理她,一來是她翻不出風浪,二來也顧及到阿桐的臉麵……誰成想,隔著七八年,竟然又生了阿桂?”


    楊萱聽得明白。


    原先辛氏以為自己不能生了,楊家以後要靠楊桐承繼。楊桐雖然養在辛氏名下,但王姨娘畢竟是生母,不好太壓製她,免得傷及跟楊桐的情分。


    現在雖然有了楊桂,但兩人相差十幾歲,不等楊桂開蒙,楊桐已經要科考了。而且楊桐對外一直是楊家的嫡長子,平常行事為人都很端正。


    別說辛氏不忍,就是楊修文肯定也不願意自己好好的長子被廢了。


    想到此,楊萱問道:“那麽範家這邊就放下了?”


    辛氏猶豫好久,才斟酌著問:“你覺得範誠怎麽樣?”


    楊萱認真考慮片刻,“挺好的,尤其是家裏有個範先生更好,如果生病了不用往外麵請郎中。”


    “你這孩子……”辛氏“噗嗤”笑出聲,悵惘地歎一聲,“本來好好的親事,中間偏又鬧出這一出,雖說外人不知道,可心裏覺得別扭。回頭我再跟你爹商議下,你先把回禮擬出來,過兩天我親自送過去。”


    楊萱比量著範家禮單,在四色表禮之外,又加上四匹大舅母帶來的布料和二兩西湖龍井、二兩安溪鐵觀音。


    價格上比範家送來的禮稍稍貴出幾分。


    辛氏微微一笑,沒做改動。


    過得三四天,辛氏將年節禮送到範家,回來對楊萱道:“你跟阿誠的親事就算定了,因為是臘月各家都忙,先交換了信物,等明年三月再正經八百地商議六禮。”從懷裏掏出隻黃玉鐲子,“範三太太的鐲子,是塊暖玉,你收著吧。”


    楊萱一驚,接在手裏,果然所及之處溫潤盈澤,並不像碧玉那樣沁涼。


    可心中不知為何,卻絲絲縷縷地溢出一股涼意。


    說不上後悔,隻是覺得自己的終身就此決定了,有種莫可言說的茫然。


    楊萱撫摸兩下鐲子,問道:“娘把什麽留在範家了?”


    “就是我平常戴的那支羊脂玉的玉釵,”辛氏低低一笑,促狹道:“那支釵別人戴不得,早晚還是你的。”


    言語間頗有點小小的得意。


    辛氏難得有這樣孩子氣的時候,想必是很高興,很滿意這樁親事。


    楊萱心裏那絲莫名的惆悵頓時散去,她尋一塊綢布將黃玉鐲子包好,慎重地塞進床頭的抽屜裏。


    時間過得飛快,仿佛一轉眼就到了除夕。


    楊萱下廚燉了鍋東坡肉,又跟王婆子等人一道包出兩蓋簾餃子。


    闔家坐在一起吃團年飯。


    王姨娘穿件極素淡的淺碧色襖子低眉順目地站在辛氏旁邊打算伺候杯箸,不知是因為前陣生病沒修養好,還是這幾天睡得差,看上去眼底青紫神情憔悴。


    辛氏淡淡道:“難得闔家一起吃頓飯,快坐下吧。”


    王姨娘低低應聲,歪著半邊身子在辛氏右邊的椅子坐下,不動聲色地踢了腳身旁之人。


    她旁邊是楊芷。


    楊芷被王姨娘攛掇著,本來也穿得素淨,可臨出門時被素紋攔住了。


    素紋壓低聲音,勸道:“大年夜,闔家都歡歡喜喜的,姑娘穿著這樣是圖什麽呢?太太是什麽人,老爺心裏清楚得很,即便是心有懷疑,找人問問就知道。姑娘這一年添置了多少衣裳,能瞞得過去嗎?”


    楊芷思量數息,換了件玫瑰紫的緞麵襖子。


    等人坐齊,楊芷心中暗道僥幸,因為不僅楊桐穿了件淺緋色長袍,就連楊修文也難得地穿了件紫紅色直綴。


    許是怕紫紅色太惹眼,袍襟處用暗灰色繡了密密一圈水草紋。


    楊桂跟楊萱更是,都是大紅色綢麵夾襖,粉雕玉琢般,一個比一個喜慶。


    滿桌子人,就隻王姨娘顯得突兀且寡淡,就像是年畫上的一道汙跡,瓷瓶上的一處缺口,非常不合時宜。


    席間楊修文瞪了王姨娘好幾眼,像是要發火,可終究念著是除夕夜,又或者是因楊桐跟楊芷都在場,並沒有開口。


    一家人和和氣氣地吃完年夜飯,轉天就是啟泰二十一年。


    夏懷寧與範誠不約而同地來給楊家拜年。


    辛氏很長時間沒有見到夏懷寧了,乍乍看到,隻覺得眼前一亮,訝然道:“懷寧躥了個頭,都長成大人了。”


    楊萱淡淡掃他一眼。


    夏懷寧真的長高許多,就跟雨後春筍似的,整個人都挺拔起來了,又因為穿著新衣,看上去春風得意容光煥發,儼然一翩翩佳公子。


    反觀旁邊的範誠,因為已經知道跟楊萱的親事,兩眼始終盯著腳前的地麵,頭都不敢抬,顯得有些唯唯諾諾的。


    楊芷瞧在眼裏,忽然就覺得舒坦了些。


    而夏懷寧越發挺直了脊背,啟唇笑道:“師娘,我今年長了三寸有餘,每季都得另裁新衣,我娘煩得不行。”跟楊桐站在一處比了比,笑嗬嗬地問:“師娘看我跟阿桐誰更高?”


    非常熱絡的樣子。


    辛氏很認真打量番,微笑道:“差不多高,不過懷寧更瘦些,往後你要多吃飯,還能再長高……阿誠也瘦,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都得多吃魚肉等滋補之物。”


    三人齊聲應著,再閑話幾句,便告辭離開。


    回到清梧院,楊桐打趣範誠,“今兒怎麽了,除了拜年一句話都沒說?”


    範誠臉色仍是通紅,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想說話,可心裏緊張,怕一開口就結巴。”


    楊桐“哈哈”大笑,重重地拍一下他肩頭,“沒事,以後我給你撐腰。”


    夏懷寧聽著不對勁兒,疑惑地問:“什麽事情神神秘秘的?”


    楊桐笑道:“往後阿誠就得稱我大哥了。”話出口,想起兩家隻交換了信物,忙又叮囑,“兩家大人都同意了,隻是不曾來得及合八字,先別張揚出去。”


    夏懷寧得知楊萱竟然要跟麵前這個木訥的範誠定親,隻覺得腦門漲得厲害,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恨不得對準範誠腦門搗上兩拳。


    忍了幾忍才勉強沒有發作。


    夏懷寧先後兩世活過近三十年,即便楊萱跟範誠交換了庚帖,約定好婚期,他也巴不得天下人誰都不知道,以便他圖謀搶人。


    現在聽聞兩人還不曾行六禮,更是不可能往外宣揚。


    隻冷冷地對著範誠打量來打量去,心道:這人長相普通,才學普通,隻有家世勉強過得去。如果楊萱是個尋常小姑娘,聽從父母之命也就罷了,她既然重活一世,會看得上他,這眼光也太差了。


    一麵思量著,一麵暗自後悔,早知道楊萱跟自己一樣重生,他早就該表明身份。


    兩人都掌握了先機,如果能攜手並肩,肯定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成為真正的權貴。


    打定主意,夏懷寧先前對範誠的怒氣盡數變成了輕蔑與憐憫——先讓你得瑟幾日,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匆匆告辭。


    範誠看著他的背影,搖搖頭,“年少成名未必是好事,我覺得這位夏公子太過盛氣淩人,將來還真不一定能成就大事。”


    楊桐覺得夏懷寧平常還挺隨和,可對範誠卻是非常不客氣,又聯想到他數次送東西進來,隱約明白了些什麽,笑著對範誠道:“不用管他,咱們兩人用心準備好這次童生試就是……對了,上元節,你去不去賞燈?”


    範誠聽出楊桐的話音,不迭聲地答應,“去,去,咱們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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