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白無故地,父親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難不成被他看出來什麽?


    楊萱心頭發虛,正思量怎樣為自己開脫,豈知楊修文並不需要她的答案,徑自開口道:“他姓範,是司禮監的行走太監。”


    行走太監是奉命往各處傳旨或者送文書物品的太監,地位並不高。


    楊萱頗感奇怪。


    她以為範直原本就在東宮伺候,沒想到竟是在司禮監當差,短短數年,他便從不知名的小太監一步登天成為禦前大太監,實在讓人意想不到。


    難怪前世那麽讓人非議。


    隻聽楊修文又道:“此人專愛投機鑽營,此時本該在宮裏當差,卻與太子勾結在一起,可見其心術不正。”


    言外之意,是範直不顧本分,私下結交皇子。


    可範直敢堂堂正正地跟太子前來護國寺,未必不是得了聖上的應許?


    楊萱想一想,仰頭道:“鬆枝是爹爹的小廝,有時候爹爹會吩咐他替我買筆墨紙硯,我也請他幫忙帶過點心,難道不可以嗎?”


    楊修文正色道:“咱家怎能跟宗室相比,宗室中一言一行都是心機,皇子結交天子近臣就是大忌。”


    楊萱還待分辨,楊桐在旁笑道:“父親,萱萱還小,聽不懂這些。”


    楊修文垂眸瞧著楊萱稚嫩的臉龐,神色漸緩,抬手拂一下她的發髻,溫聲道:“今兒的事情爹爹不怪你,可往後你得記著,若是再見到宗室或者內侍,不得爹爹應允不許擅自開口。”頓一頓,忽而想到楊萱一年出不了幾次門,能夠遇到那些人的機會幾乎微乎其微,遂歎一聲,牽起楊萱的手,“走,咱們逛廟會去。”


    楊修文的手修長有力,因常年握筆寫字,食指和無名指的指節處長了塊厚厚的繭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卻是溫暖。


    楊萱莫名有些怔忡。


    她想告訴父親,聖上既然選定了太子,他總會登基即位,而範直會是權傾一時的大太監。


    就算靖王再出色再寬厚,總歸是個失敗者。


    可楊萱不知道如何開口,而且,她說出來的話,爹娘跟兄長隻會當作童言稚語,絕不可能當真。


    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楊家人將她保護得太好,但凡有任何愁事難事,誰都不會當著她麵兒講。她便像養在溫室裏的花朵,隻管開出漂亮的花朵就行,既看不到世情險惡,也不知道人心叵測。


    以後,她再不能像先前那般什麽事情都不關心,什麽事情都不懂得,她要做出幾件有分量的事情,讓爹娘能夠重視她的意見。


    因是懷著心事,楊萱對於逛廟會便提不起多大興趣。


    楊桐隻以為她是被父親斥責而鬱鬱不樂,變著法兒講著好笑之事逗她開心。楊修文自覺出言太重,有意彌補,先帶她去賣文具的攤位前轉悠。


    楊萱從小就喜歡紙,無論是質地結實的呈文紙還是美如緞素的磁青紙,都情有獨鍾。前世她在田莊就曾仿著薛濤跟謝景初製作紙箋以打發日子。


    而且,她的紙箋做得相當不錯。


    此刻見到攤子上一遝遝擺放齊整的紙張,楊萱兩眼立刻迸發出閃亮的光彩,餓虎撲食般湊了上去。


    攤位上紙張很多,便宜的有連三、連四、連七紙,價格居中的是各色榜紙,價格貴的則是官青紙、磁青紙以及紅簽紙。


    楊萱左斟右酌選定三樣紙,心滿意足地讓楊桐付了銀錢。


    楊桐長舒一口氣,賠笑問道:“萱萱隻選了這幾樣,那邊還有攤位,要不要再去挑挑?”


    此時太陽已經升得高了,廟會上行人開始多起來,摩肩擦踵絡繹不絕,楊桐額頭沁出一層薄汗,被陽光照著,亮晶晶地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旁邊楊芷靜靜地等著,麵上並無半分不耐。


    楊萱臉上綻出甜甜的笑容,“這些足夠了,我想跟姐去看看有什麽花樣子,順便挑些絲線。”


    賣絲線的攤販除了賣針頭線腦之外,還賣頭繩、絲絛、手絹、香囊等零碎物件。他們走南闖北各地闖蕩,經常會有新鮮的花樣子和稀奇玩意兒。


    前世楊芷就曾買到極少見的鈴蘭和蝴蝶花圖樣。素紋替她縫了條米白色的羅裙,裙擺上繡了一整圈綠草,期間夾雜著各色鈴蘭,更有蝴蝶在花叢間嬉戲。行動間草搖花動,上麵的蝴蝶仿佛活了似的,非常俏皮。


    她豔羨不已,在辛氏麵前抱怨,“以前姐有了好東西總是先盡著我,這次做出來新裙子也不想著給我也做一件。”


    辛氏氣道:“你也明白。阿芷總是讓著你,你絲毫不領情,隻這一次沒讓就惹出來這些閑話,可見平常的書都白讀了,回去好生將《女誡》抄寫五遍。”


    楊萱不敢對辛氏有怨言,卻惱了楊芷,直到素紋也給她做了條一模一樣的,也沒真正消氣,


    裙子做好楊萱立刻上了身,但楊芷再沒穿過那條裙子。


    後來楊萱才知道,楊芷做裙子是要去潭拓寺上香的時候穿。


    楊修文有位同窗在戶部任左侍郎,名字叫做薛況。薛太太做媒給楊芷說了戶人家,對方是真定府同知張兆的兒子,前科的進士。


    正約定在潭拓寺相看。


    那天因為楊萱還在置氣,時不時對楊芷擺臉色,楊芷麵對她的時候,言談舉止總有些小心翼翼。


    張太太便對薛太太說:“……模樣倒罷了,但談吐畏畏縮縮的,雖說楊家是詩禮人家,可庶女畢竟是庶女,總脫不開小家子氣。再有,看著楊家兩姊妹並不和睦,不像是別人口中的和美人家,恐怕也是以訛傳訛。”


    親事自然沒成。


    辛氏灰頭土臉地回了家,對楊芷道:“你是長姐,阿萱有錯處,你盡管指出來讓她改……往常裏的沉穩大方都哪裏去了?”


    訓完楊芷卻沒斥責楊萱,隻淡淡地說:“子不教父之過,這女兒沒教好卻完全是我做娘的錯處。我不罰你,罰我自己抄百遍《女誡》吧。”


    楊萱從來沒見過辛氏那般失望,嚇得慌了手腳,“撲通”就跪在辛氏麵前,可心裏對楊芷愈加厭憎。


    直到楊萱居住在田莊,一點一滴地回憶起往事,才明白自己的錯處,才追悔莫及。


    如果相看的時候,楊芷能穿上那條格外增色的裙子,如果她們姐妹能夠親親熱熱地上香,說不定親事就定下來了。


    楊芷完全可以在楊家出事之前嫁出去。


    張兆後來升任真定府知府,或許還能夠為楊修文奔波一二。


    總之,一步錯,步步錯。


    楊萱用力搖搖頭揮去前世的記憶,伸手挽住楊芷的胳膊,“姐,要是有好看的布料,咱們買幾塊,我應了給你做衣裳的。真的,就做玫紅色襖子鑲荼白色牙邊,肯定好看。”


    楊芷膚色暗黃,極少穿大紅大綠等鮮亮衣裳,就是連隨身佩戴的荷包香囊甚至手帕都是素素淡淡的。


    楊萱的大姑姐夏懷茹膚色也偏黃,還是寡居之人,可她偏偏不顧別人指點,就喜歡穿銀紅、玫紅等明豔的色彩,而且她很擅長穿戴,打扮起來有種花信女子獨有的昳麗。


    楊芷比夏懷茹長相好看得多,肯定會更漂亮。


    等過三四年,楊芷到了說親的年紀,楊萱要親自盯著辛氏,一定要替楊芷挑個才學好性情也好的夫婿。


    至於她自己,楊萱對於夫妻間的那檔子事全無期待,而生產時,因為她年紀小,身子骨沒長開,幾乎九死一生才將夏瑞生出來。


    這一世,楊萱想,如果實在要嫁,她就嫁個能由著她的老實男人。


    她不介意對方納幾個姨娘,生幾個庶子,隻要能給她一角清靜的地方,保證她的生活安然無虞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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