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正中央放著冰塊,在炎熱的夏日裏融化著自己,將整個大殿的溫度降下來,明明氣溫適宜,業元帝卻還是有些焦躁,泰公公一張聖旨怎麽就傳了如此之久,雖說手邊還有六祿服侍,然業元帝心情不好,總歸是要事事順他意,六祿年輕手腳是麻利,但在揣測聖人聖意方麵怎麽也及不上跟了他二十年的泰由。


    “下去吧下去吧,六祿你去瞧瞧泰由回來沒有。”業元帝終於忍不住站起身,將人攆走,“一點事兒都辦不好,朕每天還等著服侍不成?!”


    六祿低著頭,麵色苦惱,聖人心情不好,身邊伺候的一個個都遭殃,泰公公也真是的,明知道這個情況,還去了那麽久,這不是讓整個勤政殿都跟著遭殃嘛。


    “誒喲,公主殿下!您怎麽來了?!”六祿往後退著不知怎麽就看到了一抹素白,勤政殿後妃不能隨便來,他趕緊抬頭,驚呼出聲,公主在這裏,那泰由這是宣旨宣去哪了?


    業元帝原地踱步的腳一頓,滿心的鬱悶瞬間被擔憂取代,也許泰由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反正他這個為父的是放不下女兒的,先前堵著什麽氣一下子也忘了,大步從書桌後頭繞出來,“沐瑤你胡鬧!大病初愈怎麽跑出來的?!大玉小玉是怎麽照顧你的?長樂殿那麽多下人,朕瞧著都不想要腦袋了!”


    業元帝凶神惡煞的模樣嚇不到如今的蒼沐瑤,靈秀如精靈般的女子掛上甜甜的笑意,“父皇,兒臣來給您請安,看見您兒臣才總算安下心了。”


    “安心?”業元帝被女兒如此甜美的笑容柔化,更多的是疑惑她說的話,病的人是她自己,見著自己安個什麽心?


    蒼沐瑤蒼白的小臉聞言笑意退卻,換上一副愁容,“父皇您不知道兒臣這一夜是怎麽過來的!兒臣這一場哪裏是病,實則是先人在托夢於兒臣呢!兒臣不堪聖祖降世才這樣急病倒下!”


    大業人敬鬼神,業元帝登基時便有異象顯世,南山寺主持慧元大師夜觀星辰說這是國之吉兆,聖祖降大任於大業,保大業繁榮昌盛,而後蒼沐瑤出世,和吉兆不過是前後腳的功夫,無論是業元帝還是慧遠大師亦或者大業的子民,誰也不會相信這是個巧合,解釋隻有蒼沐瑤乃天降吉星,是聖祖爺的托福鎮守大業之人,鎮國長公主便是由此而來。


    所以別人說什麽托夢,業元帝都要思考一下真實性,但蒼沐瑤說這樣的話,他絕對不會有所懷疑,聖人的麵色一下子凝重起來,“當真?!聖祖爺有何托付,沐瑤你受累了。”


    蒼沐瑤被業元帝捏著小手,原本隻是想讓聖人相信才皺起的眉頭,這下真的擰起來了,雙眼也不知何時變得濕潤,這輩子上輩子加起來的委屈和悔恨充斥心間,讓她到嘴的話哽咽的說不出來。


    業元帝隻當她身體還沒恢複好,昨夜又得聖祖托夢定然耗費心神,心下不由更加確信幾分,二話不說拉著女兒去書桌後頭坐好,“無事了無事了,無論聖祖爺說了什麽,朕一定會護好你的。”


    蒼沐瑤努力深呼吸,將這委屈勁兒壓下去,“父皇,聖祖爺是責怪了兒臣沒有將與生俱來的職責做好,但更多的是在說您的不是,說您……”她頓了頓,眼角的淚水又溢出來,蒼沐瑤仰起頭,換了個話頭,“聖祖爺怪罪的此事與昨日兒臣的莽撞也有關,兒臣錯了,昨日對父皇口出狂言,回去之後左思右想都覺得自己不孝不臣,正想尋個機會來與父皇道歉,誰知當夜就病倒了,聖祖在夢中狠狠的嗬斥了兒臣,還……還連您一道嗬斥!說……兒臣不敢說。”


    業元帝聽得前半句隻覺得奇怪,後半句才有些欣慰,見她吞吞吐吐,似乎是不敢說與自己有關的部分,便道,“無事,繼續說。你與父皇有什麽說不得的?”


    蒼沐瑤咬唇,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道您不顧江山社稷,看不見君臣隱患隻管兒女私情,實在荒謬!兒臣既然是鎮國長公主,國未穩卻要冠了旁人的姓,莫不是要……要大業江山換人坐?!這樣下去,國將不國,您也不得善終!”


    江山易主這樣的話,大不敬,還要咒正值壯年的聖人不得善終,勤政殿的空氣在這一刹那冷凝下來,明明外頭豔陽高照,六祿卻隻覺得自己背後全是冷汗,他直覺自己不能再聽,腳步從來沒這麽迅速過,穩健的往外退,退到什麽都聽不到的地方才算安全。


    業元帝震驚的看著她,沒想到區區一個婚事,他一心軟就能答應的婚事,竟然會引來聖祖這樣嚴厲的指責,他站在原地,手指在桌麵上不停敲擊,腦袋裏將蒼沐瑤所言顛來倒去又細想許多遍,恍然,自己似乎真的是忘了元慧大師當日所言,蒼沐瑤鎮國的稱號並非隨便定的,卻是元慧大師算了三天三夜給定下的,言其命格與大業息息相關,乃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鎮其一生定國一世。


    “聖祖還說了什麽嗎?”業元帝心中震蕩,自己此行確實是疏忽了。


    蒼沐瑤搖頭,“兒臣隻夢了這些便已經昏迷不醒,再多的怕是……”


    “辛苦你了,是朕沒有考慮周到,泰由可去過長樂宮了?”業元帝沒聽到蒼沐瑤說婚事的問題,盤算著泰由會不會還沒說,若是說了,聖旨不好撤,他要再收回定然要大費周章,若是沒說,現在去追回到還來得及。


    蒼沐瑤乖巧的繼續搖頭,“兒臣一醒便著急趕來勤政殿給父皇道歉,昨夜當真是嚇著兒臣了,一刻不敢耽擱,泰公公與兒臣在路上遇見,他原本是準備去長樂殿的嗎?兒臣走得急,還未曾與泰公公說過話。是父皇有什麽要囑咐兒臣?”


    業元帝明顯鬆了口氣,“無妨,什麽事兒也沒有,你能想通那是最好,柳卿青年才俊,你傾心無可厚非,但聖祖的話你自己也聽到了,朕不允亦是出於此番考慮,不過你放心,長安天子腳下,最不缺的便是人才,待你病大好了,滿長安的青年才俊由你挑便是。”


    蒼沐瑤頭上飄過幾根黑線,由她挑……說得她真是半點不矜持,她再次鄙視上輩子無知的自己,劉升桓這個人模狗樣的東西當初到底是對自己下了什麽蠱,平白讓她在父皇的眼中成了這個模樣,她那麽淑女,怎麽可能自己出去相看另一半!


    業元帝見她不說話,還當女兒心裏依舊是難過的,幽幽歎了口氣,“朕聽皇後所言你……”


    聖人話說到一半,六祿忽然在門外喊道,“聖人,皇後娘娘求見。”


    “她怎麽來了?讓她進來吧。”業元帝沒想太多,隻是奇怪皇後通常都恪守本分,從來不會跑到勤政殿來,今天這是吹得什麽風?


    蒼沐瑤眼瞼低垂看不出情緒,在業元帝看過來的時候才抬起頭,還是那個隱忍的模樣,惹人心疼。


    皇後周氏進門對聖人行了個禮,視線就轉向了蒼沐瑤,“你這孩子,大病初愈怎麽就跑了出來,方才我去長樂殿聽聞你不在可把我嚇壞了。”


    溫婉的女人一臉擔憂,順便也解釋了自己為什麽出現在這裏,業元帝就是喜歡周氏這正正好好的聰明,從不會讓人覺得她管的太多,又總讓人感受到溫暖,一下午的焦慮終於露出點笑意來,“皇後說的是,我瞧見她過來都嚇了一跳,沐瑤你金枝玉葉,下次再有什麽事兒也萬不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讓人通報一聲,朕過去才幾步路罷了。”


    皇後的手掌順勢往蒼沐瑤額頭上放了放,“雖然原判大人說你病已大好,可你瞧,額頭摸上去還有些溫熱,麵色也極差,有什麽事兒不能明日再說的嗎?非要這樣急吼吼的趕來,本宮讓人帶了肩輿來,一會兒回去讓宮人抬你回去。”


    “皇後想的周到,其實也沒什麽大事了,沐瑤你回去歇著,事情朕會處理,晚些時候朕再來看你。”業元帝知曉了厲害,自然更關心蒼沐瑤的身體,不隻是因為蒼沐瑤是他疼愛的女兒,更因為其鎮國公主的身份,不可怠慢。


    蒼沐瑤最大的心事已經解決,在業元帝麵前刷臉重拾親情這事兒倒是真的不著急,謝過了周皇後,便帶著大玉返回長樂殿。出了門忽而想起了什麽,問泰由,“泰公公,母後昨日見過父皇嗎?”


    泰由剛想回答,裏頭周皇後自己便出來了,“昨日本宮從你那回去就尋思怎麽跟你父皇開口,結果沒等到你父皇過來,卻先等到了你病倒的消息,一來二去該說的話就耽擱了,如今你既然自己來說清楚了,本宮便不再去多此一舉了,母後沒把答應你的事兒給辦好,你可是怨我了?”


    蒼沐瑤連忙搖頭,“哪會,母後多慮了。”


    “不會就好,你身子虛,別站在這風口,就算是夏日裏吹著風也不好,快些回去吧。”周皇後微笑看著她,眉眼裏盡是關心。


    蒼沐瑤福了福身,心道自己一定是多慮了,便讓大玉扶著她上肩輿回長樂殿。


    解決了聖旨一事,蒼沐瑤強撐著爬起來的身子不出意外的又倒下了,這一次卻不同於上一回氣勢洶洶的高燒,隻是低燒不斷,人是一直清醒著,就是沒什麽力氣。


    長公主染疾,事情可大可小,但介於她在大業地位崇高,反正是認識的不認識的在消息傳出去以後都送來了補藥,盼長公主早日康複,較為親近的則一一前來探望。


    柳升桓那日討得聖人一句準話才回家,心裏便一直盼著那道賜婚的旨意,誰知等了好些日子,宮裏卻跟遺忘了似的,半分消息也看不見了。柳升桓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已經逼過聖人一次,再出什麽苦肉計定然沒用,當朝皇家上位的聖人也好,太子也罷,還有長公主全都是吃軟不吃硬的角色。


    恰趕上大家都在結伴去探望長公主,柳升桓自己不便出麵,便讓四妹柳思進宮一探。


    臨進宮,他特意將自己腰間掛著的香囊墜子拿下來遞給四妹,“你轉告長公主,君心如此玉,無論聖人那裏出了什麽岔子,隻要我們二人心心相印,總能有法子的。”


    柳思頗為輕慢的接下玉墜子,“三哥你別說了,我知道該怎麽說的。”


    柳升桓聞言一拍腦袋,“是,你辦事素來妥帖。”


    柳思輕輕哼了一聲算作答案,帶著柳升桓的信物,便上小轎往長樂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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