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孤府,不同於別的高門大族細水長流的雅致,整個府邸布置的威嚴肅穆,一絲不苟,沒有過多的花草,更多的是習武的木樁、沙袋。


    “定國安邦”四個大字高懸於堂,麵容蒼老的獨孤老將軍坐在匾額下的太師椅上,整個身子都靠在椅背上,看上去疲倦極了。


    昔日戰功赫赫、鮮衣怒馬的將軍已經垂垂老矣,美人遲暮,英雄晚年,看見的人總是少不了唏噓的。


    獨孤辰霄張了張幹澀的嘴唇,聲音沙啞:“也許當年我真的錯了。”


    最近他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連路也走不成直線,恐怕是大限將至。人在預見自己死期的時候,總是會回想平生做過的悔事。


    “他的養子回來了,那個毛頭小子,當年在金鑾殿上陳情,是因為我沒有增援,定北侯才全軍覆沒的。”


    “可是皇上當年並沒有聽信他的片麵之詞,不是嗎?”獨孤長生站在堂中,氣質冰冷如千年寒潭,他自然知道皇上為什麽沒信卿戰的話,“時過境遷,人人都知道定北侯是打了敗仗丟了性命,父親何必鬱結於此呢?”


    “聽說他參加了今年的武試,若他拿了頭名次,眾目睽睽,天命所歸,皇上不可能不給他官職。”獨孤辰霄換換抬起了頭,像一頭蒼老的野獸,深邃的雙眼凝視著他的大兒子,當年和他一起坐鎮渭水之北。


    “他是目的明確地有備而來。”


    “兒子招架得住。”獨孤長生拱手行禮,預備退下,“就算他贏了前頭的那些人,最後一關不是由我來守嘛,卿戰來源於戰場,若是一對一,我未必會輸他。”


    他說的對,戰場上亡命的廝殺和武試點到為止的博弈不同,有考官在,卿戰下手的時候得收斂著,不見得打得過精通武學的獨孤長生。


    有的人是為了活著而習武,有的人是為了武試而習武,這是他們之間的不同。


    座上的獨孤辰霄思忖了片刻,終於跟著點了點頭,又閉著眼睛打了個瞌睡。


    見狀,獨孤長生轉身退下,行到門口時聽見背後的父親滄桑低沉的聲音響起——


    “若他贏了你,就讓他死在武試殿上吧。”


    獨孤長生點了點頭,抬手拉開了門,等看清了門外站著的人,他立馬拽著那人拖到了僻靜處。


    揚手就欲落下一巴掌,獨孤九驚恐地攔住他的手,不解地問道:“大哥!我又做錯什麽了!”


    “說,你站在父親書房門口做什麽?”獨孤長生危險地眯起了眼睛,似乎在衡量自己這個沒出息的九弟的命有多少價值。


    抵不抵得過書房裏的那個秘密?


    獨孤九被他毒蛇般的眼神看得心底發怵,臉上卻不敢表現半分,反倒做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我在那逗鸚鵡呢,那簷下的兩隻鸚鵡都是我喂的,我去看看怎麽了?”


    “真的?”


    “什麽毛病?一天天的,就知道把自己弟弟當賊,等我告訴老爹,讓他來評評理!”獨孤九越說越氣憤,最後竟然第一次膽大妄為地朝自己的大哥吐了一口唾沫。


    當然,吐完這口唾沫後,他就慫得像隻老鼠似的跑了。


    獨孤長生看了眼自己袍子上的口水,低聲罵了一句“兔崽子,膽子又肥了。”


    話雖然這樣罵著,但他身上的寒冰消融了不少,眼底也多了絲暖意。還好,他的九弟什麽也沒聽見,不用逼自己做選擇。


    獨孤九一路狂奔,身側的景物光怪陸離地變化著,有楊柳枝打在了他臉上,火辣辣的疼。


    等他實在跑不動了,停在了一條陌生的巷子口喘著粗氣,臉部線條刀削斧鑿,汗水順著臉頰滑下,有種鋒芒畢露的不羈俊逸之感。


    一陣春風拂麵,他雙膝卻不由自主地抖了抖,這才發覺自己全身已經被冷汗浸濕,衣裳緊緊地貼在後背上,一半是運動時散發的熱汗,一半是因為恐懼而流下的冷汗。


    回想起剛才在書房門口聽到的父兄的對話,他縮了縮肩膀,心有餘悸。


    一直以來,父親都是他最敬仰的人,至於大哥,雖然總是訓誡自己,但獨孤九一直認為大哥是整個家族的驕傲,是所有後輩們引以為傲的長兄,他和父親一樣,剛正不阿,是國之棟梁。


    可是,就在剛剛,就在那個懸掛著鸚鵡架的長廊上,他聽見了父親與長兄的密謀,密謀要殺死昭陽的大哥卿戰——


    原因是什麽,他沒有聽見,他隻聽見了父親吩咐大哥殺了戰大哥。


    不!昭陽!他要去告訴她——


    又重新提起力氣沿著街角跑了兩步,他看見了一輛富麗堂皇的香車,那馬車在他身邊緩緩停下,車頭上掛著的六角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就和她的聲音一樣動聽。


    “獨孤九,我正準備找你呢。”簾子被高高地掀開,讓人看清了車上下來的那個人兒,麵容嬌俏如花,眉眼彎彎的,格外讓人賞心悅目,“這兩天是我大哥的武試,你陪我一起去看吧,我一個人看一群男人打打殺殺的,還怪可怕的。”


    獨孤九沒有像往常一樣嗆她的話,他咽了口口水,突然喪失了告訴她真相的勇氣,怔怔地盯著她不說話,目光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利刃,隻是還未出鞘,所以並不傷人。


    無論做什麽決定,無論是自己的家族名譽掃地,還是昭陽失去長兄,那刀尖對向的都是他自己罷了。


    獨孤九驀然驚覺,不知不覺中,昭陽在他心裏已經占據了如此大的分量,足以與家族在他心中的地位抗衡。


    他看著眼前這個露出擔憂之色的小姑娘,想起了那日春花宴他隨手帶回來的蘭草,被他曬幹了裝進了貴重的檀木匣子裏,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內心。


    在他需要在家族與她之間做選擇的時候,他後知後覺地覺察到了年少懵懂的情愫,這種情愫讓他整個人都泡在了藥壇子裏,又苦又澀,卻無法言說。


    “你沒事吧?”卿千璣看到了他額上的冷汗和緊皺的劍眉,執著繡帕想要將其撫去,“發生什麽事了?”


    身體比腦子的反應還快,獨孤九打開了她的手,隨後才驚訝地開口:“對不起,我……”


    “今年的武試,還是別讓戰大哥參加了吧?明年、後年、大後年,無論是哪一年都好,今年的就先放棄吧。”


    獨孤九下意識地躲閃著她審視的目光,喃喃說道,“我隻是聽說今年參加武試的人實力都很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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