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顏端著茶杯,聽著黎郡王明顯很不習慣的道歉,並未接話。


    她不想說什麽沒關係。


    那些因為她的失蹤帶來的麻煩和擔憂是真實的,那些良渚、夕照邊境的動蕩也是真實的,那之後的一連串連鎖反應也是真實的。


    若黎郡王真的想借此挑起戰亂生靈塗炭,亦是輕而易舉。畢竟,大軍壓境,也是真的。


    對此,黎郡王也知道。


    他過來道歉,其實並不是一定要得到原諒,不過是求個心安罷了。畢竟,設身處地平心而論,若是自己必定不會原諒的,甚至,也不會如此大度地給他解毒。


    雖然……暮顏在他那裏其實並不太像一個被綁架的人,倒更像是請回來的祖宗。


    他刻意忽略心中那份因著知道她終將離開而帶來的不舍,那日宮宴之上,母妃執著她的手問她是哪家女兒的時候,她溫柔淺笑的模樣,那種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錯覺,令他之後的每一日都有些神情恍惚。


    會在閑暇、或者忙碌之時,偶爾回憶起那幾日的點點滴滴,想起那個頤指氣使的丫頭,想起她格外挑剔的口味,想起她畫的慘不忍睹的畫,想起燭火中她柔軟而認真的側臉。


    就連青兒和紫兒,有時候也會對著地宮的放下發呆,明明是個囚犯,還是個特別麻煩的囚犯,卻連自己的小婢女都對她依依不舍。青兒說,因為暮顏每一次都會說謝謝……


    他的臉已經徹底好了,但他還是習慣戴著麵具,還是不習慣照鏡子,也許這樣,她存在過的痕跡就會淡一些。


    黎郡王坐了會兒就走了。到最後也沒喝上一口茶。


    暮書墨心中嗤笑,就那郡王爺看著暮顏的眼神,也就是暮顏遲鈍沒明白,還想喝茶?沒直接趕出去就不錯了,覬覦他的小丫頭。


    後來,月蟬和言正楓也來了。他們依舊是十指相扣,相攜而來,恩愛得羨煞旁人。


    初為人婦的月蟬,梳起了發髻,裝扮也是一家主母的裝扮,少了幾分少女清冷,多了幾分成熟的韻味,聽說一品誥命夫人的封號在大婚第二日一早,就頒布到了丞相府,這裏麵,多少有些看在暮顏的麵子上,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


    對於暮顏的離開,月蟬沒有表現地太多依依不舍,常年行走大陸的女子,早已習慣了相遇和別離,早已明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雖然這一次的離別,等到再次相逢可能會很久,畢竟從此以後月蟬便顯少能和以前一般無牽無掛地遊走大陸了。月蟬隻是拉著暮顏,絮絮叨叨事無巨細說著很多交代的話。


    儼然來自於老母親的關懷。


    暮顏看著這樣的月蟬,往日裏眉宇間淡淡戾氣已經消失不見,整個人呈現一種格外柔軟的狀態,想必,她的心結終於因為言正楓得到了很好的化解。


    聽說她把大長老接到了丞相府,在回門那日終究還是去拜見了自己的父親,父女倆說了幾句話,用了午膳,也就離開了,但這是冷了多年的父女真正意義上的和解。


    月家雖然沒落了許多,再不複往日榮華,但是正是因為這樣,少了帝王的猜忌,又因著月蟬的關係,得到了更加安穩與世無爭的未來。


    盛寧太子爺似乎銷聲匿跡了許多天,也有說是天天在驛館買醉夜夜笙歌,又有說是瞧上了月家的月林兒,為了哄伊人開心,天天送首飾送衣服,隻是月林兒一件都沒收,於是又效仿當年萬品樓上巳節活動送薔薇花,一時間,天燼都城的薔薇花價格大漲,商人們樂嗬嗬地將這位太子爺畫像給供奉上去了,日日三炷香從不間斷。


    一盆一盆的薔薇花擺在月府門口,擺那也不管,不澆水不管理,眼看著就要一株株凋零了,最後月林兒沒辦法,都搬進了月府。


    至於後來如何,卻也沒聽說了下文,因為彼時暮顏和暮書墨等人已經踏上了回夕照的道路,對於那位借著要娶她為由,連闖兩個國家的太子爺,她並沒有多大興致,對於他的最終目的,她也沒有興趣去了解。


    ==


    巨大的半圓形穹樓建築屹立在高高的山頂之上。


    紫色縐紗隨風飛揚,有鳥兒展開羽翅穿梭其間,似乎與之嬉戲。微風不燥,日色正好,碎金日光從四周投射而下,照亮一室黑曜石地麵。


    朝南案幾上,擺著一個奇怪的沙盒,盒子裏白色的沙礫似乎無風自動。案幾後蒲團之上,跪坐著一個白袍人,看身形似是個女子,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臉,看不清容顏。


    她雙手合十,似在誦經。


    地麵中間,是一個向下的樓梯,樓梯上,有腳步緩緩而上。上來的是個黑袍人,步履緩慢,拄著拐杖,老態龍鍾的感覺,走幾步咳兩聲,聲音嘶啞而難聽。


    “她回國了?”閉目誦經的女子開口問道,她也沒有轉身,憑著那腳步便判斷了來人。她聲音很是甜美,隻是這會兒問出的話卻帶著一絲戾氣和不甘。


    “是。”老者走到女子身後,垂手而立,低著頭。隻說了一個字,聲音難聽宛若生鏽的鋸子鋸過木頭,明顯是被人破壞過。


    “嗬!”女子聞言,嗤笑一聲,“月家也不過如此。天燼以武治國,如今倒是也像個孬種了。枉費我如此大費周章地透露了手劄的消息給他們。也不知道那個老頭子哪裏找來的這些個徒弟,竟一個比一個難對付!”


    黑袍人沒有接話。低垂著頭。


    涼風微微拂過,紫色縐紗飄搖而起,拂過案幾上的沙盒,沙盒裏煞是好看的白色沙礫竟紋絲不動。


    有鳥撲棱著翅膀飛進來,顫顫巍巍停在了沙盒邊緣,雙手合十閉目的女子揮了揮右手,那低著頭整理羽毛的鳥突然直直掉落在幹淨地倒映出人影的黑曜石地麵,羽翅一抖,鮮血才緩緩沁出,死了。


    黑袍人見此,渾身一顫,隻覺得後背都被冷汗浸透。


    頭愈發地低了,握在胸口的枯瘦的雙手都有些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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