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西蘭城。


    曆經又將近一個月的風雪,走走停停,夜無月總算是帶著溫晏抵達了西賀國的帝都——西蘭城。


    當初匆匆一別,本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踏足此地,沒料想,這才沒過多久,他卻又回來了。


    溫晏坐在馬車裏,抬手撩起窗簾子,望著陽光明媚的大晴天下,人來人往好是熱鬧的西蘭城,她五指下意識收緊,緊緊的攥住了窗簾,眼底滿是掙紮的痛苦與恐懼之色,以及……那一絲絲猶豫。


    她到底該不該和夜大哥說出她心裏的擔憂?可是說出來除了徒增彼此的煩惱,又能有什麽用呢?


    進了南城門,夜無月下了馬車,拎著一壇酒走向守門士兵,送給他們後,溫和向他們打聽了一句:“請問幾位大哥,百味居該怎麽走?”


    “你要去百味居啊?也聞名來的吧?”那幾名收了這壇不錯的好酒,自然是客客氣氣,認認真真的給對方指了路:“你順著大道走,走出二裏地,再向人打聽。”


    “好,多謝了。”夜無月拱手作揖一禮,便轉身回到馬車旁,跳坐回車外軾板上,便小幅度趕車馬車繼續緩緩前行了。


    “夜大哥,令師真的在百味居嗎?”溫晏坐在馬車,一直不明白,為何夜大哥僅憑一塊麻酥糖,就能確定他師父身在百味居呢?


    “麻酥糖在西賀國之前從未出現過,這是我老家的東西,如果沒有老家人同樣來到了西賀國,那……做糖的人,一定就是家師無疑了。”夜無月心中也是無比忐忑不安的,真害怕百味居的不是師父,而隻是一個陌生的老鄉而已。


    溫晏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問出口。夜大哥是不是西賀國人,其實都不是重要的,不是嗎?


    反正,她認識的隻是夜無月本人,無關他的身份與來曆。


    夜無月一路駕著馬車,走了又是小半天,才到了一座可比黃鶴樓建築的五層樓高的酒樓門前,這般豪華的古代酒樓,當真是讓他們開了眼界了。


    西蘭城也是真大,已隱約有未來城市化的規模了。


    溫晏出了車廂,被夜無月扶著下了馬車。


    她長這麽大以來,也是頭一次見到這麽大的酒樓,而且酒樓兩邊還有遊廊,鏈接著飛簷鬥拱的三層小樓,與這座五層主樓接連一起,倒是瞧著更加的宏偉壯觀了。


    夜無月一看到門口這兩尊笑臉盈盈,左右做出對麵“請”姿勢的的雕像時,他就更能確定酒樓的老板是現代人無誤了。


    溫晏牽著這兩尊石像也覺得有趣,一人手裏拿著一把石雕折扇,一人折扇寫著“歡迎光臨”,一人折扇上寫著“好吃再來”。


    最有意境的,還是門口兩旁的楹聯。


    上聯為:富於真味酸甜鹹麻辣。


    下聯為:貴在上品禮義信智仁。


    夜無月已舉步走進了百味居,在百味居正堂裏掛著一塊烏木框白底黑字的匾額,上書著四個筆走遊龍般的大字:人生百味。


    林小梓一見又有遠客臨門,他便走上前,笑臉盈盈鞠躬一禮,伸手請道:“歡迎光臨,二位裏邊請!”


    溫晏瞧著這家酒樓,還真是清靜雅致。


    台上一名女扮男裝的姑娘,正與一名青衫書生唱……她也不懂這是什麽唱法兒。


    隻聽那英姿颯爽女扮男裝的姑娘拱手唱道:“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享……清閑!男子打仗,在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夜無月聽著這段《花木蘭》選段的黃梅戲,他是心裏更加能確定師父就在百味居了。


    當年兩位老太太可是老票友了,她們最喜歡的就是偶爾唱幾嗓子。


    耳濡目染之下,師父也就打小就能唱幾段了。


    還別說,師父的嗓子可是真不錯。


    隻是可惜了,師父不喜歡唱戲,隻喜歡鬼哭狼嚎去k歌,完全就是毀了她中醫學世家傳人的氣質了。


    李皓月依然在櫃台後坐著,他不幹坐著打算盤了,而是香茗配糕點,悠悠閑閑的看店。


    夜無月看向櫃台後那名娃娃臉的萌少年,便在落座後,向這秀氣的小二哥打聽了一下道:“請問……他就是你們百味居的老板嗎?”


    林小梓對此似乎是早已習慣了,為客人斟茶兩杯後,便笑著回答道:“這位是我們百味居的小老板,大老板……姓顧,是鎮國王府的王妃娘娘。”


    “王妃娘娘?”夜無月雖然早自青陽郡師爺口中得知師父可能已嫁人了,卻萬萬沒敢想,師父居然是嫁給了西賀國的鎮國王爺了啊。


    他之前給那位華陽長公主醫病時,就常聽公主府的婢女們湊一起八卦,說那位鎮國王爺的一些事兒。


    因此,對於這位鎮國王爺,他也是略有耳聞的。


    聽說此人很凶殘,想想也可知,一個能從十五歲便成為攝政王的人,又怎麽可能會是一個善茬?


    而師父又怎麽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難道就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嗎?


    林小梓見這位客人眉頭緊皺,似是有什麽煩憂之事,便不再好打擾,隻是將桌上的菜單,禮貌的遞給了這位女客人。


    溫晏伸手接過菜單,對這位不卑不亢很有禮的小二哥,微笑點了下頭,在對方走後,她才扭頭看向夜無月,關心問道:“夜大哥,你是在為令師擔心嗎?”


    一入侯門都深似海了,更何況是嫁入王府做王妃呢?


    夜無月愁容滿麵的起身走向櫃台,他必須要盡快見到師父,問清楚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皓月正悠閑的品著茶,忽然抬頭看到這樣一個臉色極差的客人,他一愣後,緩緩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望向對方微笑客氣道:“請問客官,可是有何不滿意之處?”


    夜無月也不是個亂衝人發脾氣的人,他拱手一禮,望向對方問道:“請問,貴店的大老板,可是名顧相思?”


    “呃?你,你是要找相思姐啊?”李皓月這下真是愣愣的看著對方了,這人誰啊?不知道相思姐已是名花有主,那個主兒還是個大醋缸嗎?怎麽還有人不怕死的來找死啊?


    唔!或許,是相思姐太美了,才會招來這麽一群又一群,不要命似的前仆後繼的狂蜂浪蝶吧?


    果然,鳥為食亡,人為色死。


    夜無月可不清楚李皓月心裏的狗血想法,他隻是從懷裏哪處一物,放在櫃台上,又是拱手一禮道:“麻煩老板將此物交給顧老板,她見到後……自然會來見在下。”


    “呃?”李皓月這下是額頭上都要冒冷汗了,這位兄弟膽子真夠大的,居然還把和相思姐的定情信物給拿出來了?


    櫃台上的是一個木雕小牌,中間刻著一個“顧”字,用紅色同心結和穗子做點綴,一看就不是尋常之物。


    夜無月隻希望他親手做的這塊“顧氏醫館”的牌子,能讓他和師父盡快相見罷了。


    李皓月再是慣會作死,也不可能一點不知輕重的,去幫著顧相思與別的男人幽會啊!


    這事要被王爺知道了,他活不活得成且不說,相思姐也會因此遭受大禍的啊!


    所以,這牌子,他說什麽也得把它毀屍滅跡了。


    “你!”夜無月怎麽也沒想到,這位看起來很萌很可愛的少年,竟然會如此暴戾的把他的牌子給砸碎了。


    李皓月將牌子放入石研缽裏,將之連鑿帶碾,弄成了木屑粉了。


    夜無月眉頭緊皺的看著對方道:“這隻是普通的檀木,公子就算想製香,也該去找些上等的紫檀木。”


    “誰要製香了?小爺我壓根兒不懂香好嗎?”李皓月也不對這人客氣了,天下誰讓人不知,鎮國王爺即將娶顧相思進門,這人還敢如此厚顏無恥的找來,他是想害死相思姐不成?


    再者說了,人家兩口子恩恩愛愛,兒女都成雙了,他還來幹嘛?存心要破壞人家家庭和諧是不是啊?


    夜無月也是忍不住要發火了,一巴掌拍在櫃台上,怒指著對方道:“我見我師父也不行嗎?天下哪有這樣道理!他鎮國王爺再霸道,也不能完全這樣禁錮我師父的自由吧?”


    “呃?什麽……你師父?”李皓月這下是真呆住了,這是他又鬧烏龍了?


    夜無月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怒火,看向對方冷聲道:“對,顧相思正是家師,我這一身醫術,皆為她所親傳!”


    李皓月尷尬的笑著走出櫃台後,伸手握住夜無月的手,十分歉意的說道:“真是不好意思,這就是一場誤會。這樣吧!你先在這兒稍等下,我立刻便遣人去鎮國王府通報,行不?”


    “多謝了。”夜無月冷冰冰的道聲謝,自對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轉身回到之前的位置上坐下來,臉色依然是非常的難看。


    這都叫什麽事?他千裏迢迢上京尋師,結果卻被人誤會他是師父的野男人?


    什麽詩三百思無邪,他看這些接受孔孟之道的古人,思想比現代人還汙,一點都不純潔。


    溫晏還是第一次見夜無月發火,由此看來,夜無月是真的很敬重他那位女師父。


    李皓月這下把人誤會的都火大了,沒辦法,先讓人請了相思姐來處理此事吧!


    夜無月再生氣,也不會一點都不顧及溫晏。他喊來小二哥,點了幾道菜和兩碗米飯一碗粥。


    溫晏一直安安靜靜的沒去打擾心煩意燥的夜無月,她覺得這時候的夜大哥不需要什麽安慰,隻需要冷靜一下。


    林小梓之前可也聽到了一些,這位公子似乎就是相思姐嘴裏經常念叨的傻徒弟。


    唔!可是,這人看著也不傻啊?長得還挺不錯,相思姐怎麽會一直說他又傻又笨呢?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人不可貌相”?


    嗯,想來應該是了。


    芬蘭和紫櫻她們也在林小梓的大嘴巴之下,得知了這位公子的身份,這下子可是不敢怠慢了。


    溫晏在一片人叫好聲中,扭頭看向了圓台之上。之前唱曲的姑娘已經下去了,隻留下一名青山儒雅的男子,在台上揮扇風流的說著《花木蘭》的故事。


    樓下的客人聽的是津津有味,還有幾人交頭接耳,拿湘江郡夫人與花木蘭比較了起來。


    說實話,這些女英雄,可真是一個個的都不輸男兒呢!


    今兒聽了這段戲,他們這些男人也不會小瞧女人了。


    戲裏唱的對,男人打仗在邊關拋頭顱,灑熱血。


    可女子在家園也是白天種地,晚上紡織,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勞作,不才有這邊關將士的吃和穿嗎?


    “夜公子何在?”一名大戶人家的婢女,進了百味居,便東張西望的恭敬問了句,之後,才看到了夜無月的身影。


    夜無月一瞧見這名婢女,便是眉頭一皺,對溫晏低聲說了句:“我去去就回來,你坐著別亂跑。”


    “嗯。”溫晏點了點頭,目送夜無月走開,跟著那名大戶人家的婢女出了門。


    夜無月一走,林小梓便和紫櫻湊到一起,嘀嘀咕咕了起來:“你說,這華陽長公主府的人,找這位公子是有什麽事啊?”


    “這誰知道,也許是……是華陽長公主府有人認識這位公子,想請他吃個飯,以盡下地主之誼?”紫櫻斜眼看向林小梓說道。


    “嗯,有可能。”林小梓也想不出別的理由,隻能順著紫櫻的話點頭了。


    紫櫻端著盤子轉身去了後廚,才不想和林小梓繼續議人是非呢!


    林小梓摸著下巴看著外頭停留的馬車,這馬車的規製,好像是公主才能坐的吧?


    難道,這位公子竟是與華陽長公主相識的?


    夜無月站在馬車窗下,望著車內掀簾與他對望的西陵傲梅,拱手一禮道:“草民見過長公主,長公主別來無恙。”


    “怎麽可能會無恙?”西陵傲梅望著明明近在咫尺,卻因他的過分疏離……而使得他們好似遠在天涯的男子。她心裏很痛,為何,他為何就不能靠她近一些呢?


    夜無月不接話了,而是在過了一會兒後,抬眸看向她,淡冷的問了句:“不知公主今日來找在下,是有何事?”


    中醫講究望、聞、問、切,他雖然不曾為這位華陽長公主把脈,可隻看這位公主的氣色,便可知這位公主沒什麽大病。


    身體就算略有不適,宮中太醫也能為她醫治,斷不可能需要親自找上他為她醫治。


    西陵傲梅見他依然待她如此淡冷疏離,她眼中泛起淚花,望著他無情的臉,心中痛的都快無法呼吸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為了他,她可是連皇兄的聖旨都違抗了。


    可他……他怎麽就能對她如此無情呢?


    奶娘說,一個男人會一直拒絕一個女子的愛意,必然是他心中早已有了別人。


    可她……她不甘心,她不信她堂堂的長公主,會有女子比得上她!


    夜無月本就是怕這位公主進了百味居會惹來一些麻煩,故此才會出來見她一麵,想問清楚她到底是找他有何事。


    可她這樣一臉委屈眸中含淚的望著他做什麽?有話不能直說嗎?這樣讓他猜她的心思,有意思嗎?


    西陵傲梅見夜無月一臉不耐煩的樣子,便執帕拭去眼角的淚,看向他淺笑溫柔道:“聽聞你來了西蘭城,我便想著你我好歹相識一場,所以……想盡一盡地主之誼,邀請你去華陽長公主府做客,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好意思!我此來西蘭城隻為尋師,等我師父到了,自會為我安排住處。”夜無月先是一口淡冷疏離的拒絕了西陵傲梅的好意,後又算是好意的言明道:“公主的好意我心領了,可你我畢竟男女有別,以後還是多避諱些,莫要再私下見麵了。以防……有傷公主閨譽。”


    “師父?你是來西蘭城找你師父的?”西陵傲梅好似沒聽到夜無月的好意勸言,隻是那麽可憐兮兮的望著他柔柔道:“我可以見見你師父他老人家嗎?請你們吃個飯,感謝你對我的救命之人,總可以吧?”


    “不必了,師父與我都不喜歡這些客套俗禮,再者說了,我已經在百味居點好菜了。”夜無月不想與這位公主有任何私人感情糾葛,他隻想他們僅隻是普普通通的大夫與病人關係,就好。


    西陵傲梅沒想到這個人還是如此的淡漠無情,那怕她都如此卑微哀求他了,他也還是這樣一而再的無情拒絕她的好意……


    “阿月?”顧相思是來的半道上,遇上李皓月派去的人,才知道她傻徒弟找來了。


    所以,當她下車看到夜無月時,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幾下,這是嚴重縮水的吳月,還是返老還童的吳月啊?


    怎麽瞧這小子的臉蛋兒,都是吳月照片上十八九歲的模樣啊!


    “師父!”夜無月一聽到這聲無比熟悉的稱呼,他便是一臉驚喜的轉過身去,欣喜無比的看著這名與他師父以前的樣子有點像,卻又精致美麗不少的女子,他一下子就鼻子反酸的紅了眼眶,奔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死而複生的師父,情緒無比激動的一聲聲喚著:“師父……師父……師父……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當初太笨,才會……對不起!師父……徒兒罪該萬死,死了也難恕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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