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能抓到一兩隻麻雀,這都算運氣好了,誰叫這後山上的鳥雀一隻隻都特別聰明,又特別狡猾。


    她這一口氣撿回一隻竹雞還有這麽多麻雀,這運氣好得都快讓他妒忌死了。


    嬸婆笑道:“還有一隻野鴿子呢,我剛燉上,等燉到晚上就能吃了。”


    若是別的食材,她可能還會存起來,慢慢吃,可是這些野味都正新鮮,要是放上幾天,那味道就差了,索性便全部都燒了。


    李清凰繼續扯謊:“是啊是啊,叔公你不知道,我這運氣當真是好,我猜剛上山,就聽見嘭得一聲,這隻竹雞就在樹上撞死了,還嚇了我一跳呢。”


    林縝又低頭笑了一下,這話若是擺在平時肯定沒人會信,但是和她一下子打到這麽多鳥雀和竹雞來看,還是謊話聽起來更可信一點了。


    林縝酒量一般,知道叔公這壇酒後勁大,他更是不敢多喝,生怕又不小心出醜。


    李清凰卻是不怕的,她喝完一碗,隻是臉上微微泛紅,眼神卻還是十分清明。叔公就有兩大喜好,一是喜歡吃,幸虧他娶了個很會做菜的婆娘,這輩子十分滿足,第二是喜歡喝,但凡好酒,他都能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可堪千杯不醉,林縝酒量不算好,可是他媳婦好啊,眼下他看她的眼神已經完全不一樣了,簡直就像看見一個大寶貝:她運氣好,一來就撿回來這許多鳥雀,甚至還有一隻竹雞,她還能喝酒,林縝這媳婦娶得好!過去從兒子媳婦那裏聽來風言風語他立刻都忘光了。


    李清凰把叔公哄得開心了,等他們回去的時候,他還捧了一壇子米酒送給他們。


    “這米酒是我用古法釀製的,跟市麵上能買的都不是一個味道,”叔公笑嗬嗬的,“味道甘甜,最適合女娃子喝。”他看了看林縝,又覺得他酒量實在是太差了,還不如他媳婦能陪他喝個過癮,便語重心長道:“阿縝,你酒量這樣差,又當了官,若是有人請你喝酒,你該怎麽辦啊?”


    看來是相當痛心疾首了。


    林縝接過酒壇子,笑道:“若是應酬,還是能夠應付過去的。”


    他到底是官居一品的丞相,說是權傾朝野不為過,深得女帝信任,誰敢去灌他酒喝?


    再說文官之間找個雅閣坐下,哪有一上來就灌來灌去的,總是要講點風雅和情調,美酒也要細細品,牛飲卻是要被人笑話的。


    李清凰撇撇嘴,所以說文官就是麻煩,就連喝個酒都要找出個名頭來,寫了幾句好詩要喝一口,今日秋風乍起要喝一口,一堆人羅裏吧嗦叨叨半天,也不過半壺酒,這一坐就是一整天,什麽酒都該醒了。


    她提著斑鳩回去,情緒也一直都很歡快,連連對林縝說:“你叔公釀酒的手藝當真太好了,就跟當年進貢的貢品酒差不多。”


    林縝本來正想到一段往事,眉頭有些緊蹙,聞言又笑起來:“你啊。”


    謝老將軍向來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李清凰卻跳脫張揚,他有些迷惘地看著她,想象不出她是如何接過謝老將軍留下的重擔,將幾近淪陷的戰局挽救回來。


    他能讀到的、離她最近的一刻就是兵部快馬加急送來的一封封文書,她那一手漂亮飛揚的字體變得規規矩矩,細細將戰況報來,每當這時,他的眼前總會浮現出她那張皎皎如明月般的麵孔,紅唇邊噙著的笑意,她穿著一身戎裝,卻背離著他,越走越遠,再也看不見了。


    李清凰唯一會做的一道宮廷菜還是李柔月手把手教她的。女帝謝珝很喜歡那道宮廷菜,隻是這道菜非常考驗廚師的水準,哪怕宮裏有的是天下最好的廚子,這道菜對他們來說也是十分困難。


    可是對於李清凰來說,並算不上難。


    原因無他,隻是這道宮廷菜實在是太考驗刀工了。


    李清凰或許做菜的調味欠缺,火候把控不精準,顛勺的時機也不夠好,可是她的手很穩,她拿著菜刀甚至能把豆腐雕出花來。


    這道宮廷菜複雜的地方就在於先要把斑鳩肉切成肉泥,然後捏成櫻桃大小的肉丸,然後把這肉丸嵌進一塊吸飽了高湯的豆腐裏,為了讓豆腐能夠均勻地吸收湯汁的鮮味,就必須在豆腐上雕花,可豆腐本身實在太軟了,隻要手指上的力度稍微有所差池,這豆腐就碎了。


    所以光是幾塊豆腐,就能把難倒幾乎所有的禦廚。


    李清凰初時跟著師父練劍,她的師父就教她拿著短劍去砍樹,砍的每一下的力道都必須是均勻的,砍的每一截樹幹都必須長短一致,砍出來豁口也必須平整,這對於力道的把握要求十分嚴格,等她砍樹的水準很高了,師父就讓她去切菜,必須把蔬菜切成大小一致、薄厚一致的薄片。等她把切菜也學好了,那就改切豆腐,把一塊三寸見方的豆腐切成細絲,還是一模一樣的細絲。


    所以這道宮廷菜對她來說其實並不算難。


    後來她在女帝的壽宴上做了這道菜,還受到了獎賞。她記得當時母親是笑著摸了摸她的臉頰,說清凰這樣乖巧,將來必定將你嫁給一個大家都稱道的良人。


    李清凰不記得自己當時是什麽反應了,大概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那個時候她特別心高氣傲,覺得這世上的男人都還比不上她,嫁給那些還不如自己的男人也沒什麽值得高興的。反而是那幾個公主都很嫉妒,覺得她投胎技術好也罷了,父皇在位的時候就特別受父皇喜歡,現在換成她母親當皇帝了,又承諾她一樁好婚事。


    結果好婚事是不可能有的,後來她連定親都沒有定就戰死了。


    她覺得自己能夠守衛西唐疆土,一展生平抱負,遠比政治聯姻要更有意義得多。唯一的遺憾卻是沒有把李柔月接回家來。


    她從來沒有畏懼過沙場上的九死一生,也沒有痛惜過身上不斷出現的累累傷痕,她隻是責怪自己,竟是沒有能力把李柔月從突厥人手上搶回來,安安全全地帶回長安。


    她把煮好的斑鳩湯端上桌去,一揭蓋,隻見一朵朵嵌著斑鳩肉的豆腐花展開在清澈的湯水中。那湯水其實也很講究,第一道是用明前采下的茶葉,取的是最嬌嫩的葉尖,第二道則是夏季初生的荷葉,第三道也是最後一道,則是各種海貨魚鮮和肉類燉在一起熬成的高湯。這三道湯包含了苦、澀、鮮、甜諸多滋味,類似於人生百味的意思。


    她炫耀道:“這是宮廷菜,就是金刀禦廚也未必能做,雖然佐料缺了一些,可是看上去是一模一樣的。”


    林縝笑了起來:“其實我嚐過一回。”


    隻是光看刀工,那些禦廚還不如她了。


    她立刻警惕地看著他:“什麽時候?什麽地方?”


    林縝笑道:“是陛下請大家吃飯,並不算正經宮宴。”


    李清凰盯著他的眼睛:“那你喝酒了嗎?”


    林縝光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在想什麽,其實他後來發覺,覺得他和女帝有所曖昧的人相當之多,隻不過大家都不敢當著他的麵提出來,隻敢在背後說閑話,唯一敢當麵說出來的就隻有她了。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方才緩緩道:“我喝多了是什麽樣子的,你自己來試試就知道了,不是嗎?”


    這話說得也是,她剛到借屍還魂過來,就見他喝得大醉,結果吐得一塌糊塗,吐完之後倒頭就睡。


    林縝把之前抓來的小魚剖幹淨,炸了一小盤,他的手藝相當不錯,小魚完全被炸得脆了,裏麵卻保留了汁水,咬一口外皮酥脆裏麵卻十分鮮美,就連骨頭都能嚼碎咽下去。再配上他們從叔公家裏帶回來的米酒,簡直是人間美味。


    林縝見她一口氣就喝了大半碗米酒,便按住她的手腕,嗓音清潤和緩:“米酒後勁綿長,喝得慢些,一次也不要喝太多。”


    李清凰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在平海關的時候我也喝過當地釀的米酒,要烈得多,我就是喝掉一壇子都一點沒上頭。”


    林縝含笑道:“從前是從前,現在你用的是容娘的身體,她的酒量未必就好。”


    李清凰將信將疑,她喝酒幾乎是不上頭的,連臉色都沒怎麽變過。她吃了兩條小魚,忽然問:“顧長寧是不是猜到我是誰了?”


    她的所作所為的確是容易引人懷疑。


    她隻能賭顧長寧並不信借屍還魂這種玄乎的事情。


    “多少是會有些懷疑,”林縝道,“不過他並未往深處去想。”


    李清凰舉著酒杯,笑道:“那你是為什麽一下子就認出我來了?一句夢話罷了,其實也當不得真。”


    為什麽他立刻認出她來?林縝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可能我生來就能接受常人所不能接受的事情吧?”


    她在睡夢中的確是說了些夢囈的,吐字卻是含含糊糊,他並沒有聽得有多真切。最後拿來當證據跟她攤牌的那句夢話一半是猜的,一半是自己按照邏輯拚接上去的,但是他不會告訴她。


    他總是還有些驕傲,想要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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