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少女的那聲音, 著實引人多想。


    霍寧珘和陸蒔蘭自然也聽到了外麵的動靜。正巧這時蕭慈曲起食指敲兩下門,略提高聲音:“霍七, 裏邊這樣黑,你們做什麽呢?”


    陸蒔蘭微微一僵,耳根莫名燙了燙。霍寧珘則將陸蒔蘭的衣裳拉下來些, 道:“起來罷。”


    皇帝來了, 做臣子的怎樣也沒有閉門不相迎的道理。


    陸蒔蘭趕緊從榻上起身,將外裳完全放下。對麵的男人還“體貼”地將她的腰帶遞給她。


    “……多謝首輔。”陸蒔蘭接過將自己的腰帶扣好。


    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 連同那腰帶的撞擊聲,都傳進門外有心人的耳裏。


    霍寧珘等陸蒔蘭穿戴好了,走過來拉開門,眸中幽深一片,目光與蕭衝鄴對視片刻,才不緊不慢問:“皇上在找陸槿若?”


    被那目光盯著,蕭衝鄴語速也很慢:“嗯,朕先前給陸槿若交辦了任務, 卻一直沒見她回稟。想著她平素不是個憊懶的,擔心是出了什麽事。”


    霍寧珘略微頷首,沒再說話,陸蒔蘭便趕緊過來見禮:“臣見過皇上。”


    藺深已進屋拿火折子將霍寧珘弄熄的燈都點起來, 正好方便蕭衝鄴的視線在陸蒔蘭身上沉默打量,她的頭發倒是整潔, 隻是那鞋……便道:“這是怎麽了?好好的弄成這樣?”


    他明知霍寧珘和陸蒔蘭不可能真在裏麵發生什麽, 但是聽到陸蒔蘭的聲音時, 蕭衝鄴仍有腦中轟然一炸之感。若裏麵的男人不是霍寧珘,他實在不敢保證自己會做出什麽事。


    陸蒔蘭不得不將自己的遭遇又說了一遍,當然,同樣隱去代含璧彈奏箜篌那一環。


    蕭衝鄴蹙著眉,溫聲安慰她:“槿若放心罷,這件事,朕定會徹查清楚,給你一個交代。”


    陸蒔蘭露出笑意:“那臣便先謝過皇上。”她也知道自己做禦史,多少是得罪了人。


    蕭衝鄴看著陸蒔蘭微彎的眼睛,讓這顆鐵石般的帝王心也有些澀澀發酸。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霍寧珘這時轉眸看了看陸蒔蘭的神色。她從小生活的環境單純,哪裏是七歲時就能利用先帝殺人的蕭衝鄴的對手。就連朝中有幾隻老狐狸,也識不破他這個外甥,何況是入仕一年的陸蒔蘭。


    蕭慈也對她的遭遇表達了同情,又責道:“原來我進那屋之前,陸禦史也在,你也是的,跑什麽?直接告訴本王,難道我還不幫你?”


    陸蒔蘭從先前的孤立無援,一下就感受到來自多人的關愛。隻是這關愛來得猛了點,她一時倒有些不適應。隻能客套回應:“王爺說的是。是下官一時考慮不周了。”


    蕭慈便道:“說起來,你們倆先前到底在裏麵做什麽?我猜是陸禦史哪裏傷著了,在裏麵搽藥?”那話聽著雖曖昧,但……以他的耳力還是聽得出來的。


    陸蒔蘭點點頭,不欲多說,隻朝蕭衝鄴道:“那臣今日便先向皇上告退,回家換洗一番?”


    蕭衝鄴答道:“都這個點兒了,你也餓了罷?要不先讓廚下送些吃的過來,墊墊肚子。”


    “不用。”陸蒔蘭忙道:“臣在那池子裏泡過,這鞋也是別人的,臣隻想趕緊回去。”雖然那池水是新換的,挺幹淨,這鞋似乎也才被主人洗過,但實在是難受得慌。


    知她素來愛潔,蕭衝鄴便沒有再說什麽。更何況,霍寧珘雖然一直沉默,但蕭衝鄴清楚,那不代表他若是要讓陸蒔蘭留宿,對方也會繼續沉默。


    霍寧珘不笑的時候,身上有種不遜於天子君權的無形氣勢,總是能輕易震懾他人,他站在一旁,即便不說話,你的舉動亦會受他影響。蕭衝鄴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


    宗室女眷用膳的殿室是在庭院另一端。


    男的這邊賞的是歌舞,女眷那邊則是戲曲為主。現下也都結束了,眾女皆走出來。


    眾女走到庭院正中時,便看到好幾個男性宗親及太後那邊的親戚,其中就有霍寧珩。


    站在漢白玉欄杆旁的霍寧珩,在夜色下實是讓人第一眼就聯想到明珠湛露,無論姿容還是氣質都拔然於眾。他雖是在與端王說話,實際卻是在等自己的弟弟霍寧珘。


    女子總是喜歡看相貌出色的男人,目光不免都紛紛向他投去。尤其是恪淑長公主蕭知嘉,險些被先帝指婚給霍寧珩的,看到對方,心情更是複雜。


    安平長公主便低聲道:“仿佛好久沒見到霍四了。他的那腿,著實太可惜。”


    正在這時,霍寧珘幾人也從另一頭過來了。蕭衝鄴自是走在最前,蕭慈正與霍寧珘說著什麽,陸蒔蘭則走在後麵。再後頭才是一群侍從。


    安平長公主便看著陸蒔蘭,突然問:“那個是誰?看著倒是眼生。”


    蕭檀君便道:“姑姑,那人叫陸槿若,都察院監察禦史,可不是個簡單的。旁的人,可是極少像他那般能同時得皇上、九叔……還有首輔的喜愛。”


    安平長公主眼睛眨了眨,笑道:“檀君,話也不能這樣說,長成這樣,我看了也喜歡啊。”


    蕭檀君便笑了笑,不再說話。


    霍寧珩也看到了跟在三個男人身後的陸蒔蘭,想起今日宴上的箜篌,觀察對方身形片刻,收回視線。


    蕭衝鄴今晚自是留宿芙蓉園,眾人便都向皇帝請退。


    蕭衝鄴都準了,等諸人都散了,他朝梁同海道:“請朕的舅舅霍寧珩留下來。”


    梁同海立即照辦。


    霍寧珩折返回來時,蕭衝鄴仍舊站在原地吹著夏夜涼風,他先招呼道:“舅舅。”


    霍家寧字輩雖有七個兒子,但能讓蕭衝鄴在公開場合稱呼為“舅舅”,而非叫其官職姓名的,隻有霍寧珩和霍寧珘兩人。他一般都是叫霍寧珩為舅舅,而霍寧珘則加上個“小”字。


    “皇上還有別的事?”霍寧珩因為腿疾的原因,被特別恩賜,進禦也可坐轎。他下了轎,站到蕭衝鄴麵前。


    “舅舅能否晚些走,再陪外甥喝兩杯?”


    霍寧珩看蕭衝鄴片刻,道:“好啊。”


    蕭衝鄴便與霍寧珩來到一間臨水雅閣,內侍很快呈上了酒釀。


    蕭衝鄴這次用的是酒樽,是真給自己與對方斟了許多酒,取一樽放到霍寧珩麵前,道:“朕一直認為,有舅舅和小舅舅襄助,是朕之福。”


    “豈敢,是皇上的福澤蔭庇了霍家。”霍寧珩端起酒樽,溫和一笑。


    蕭衝鄴微微蹙眉:“不過,舅舅自從腿受傷以來,已休養甚久。不知舅舅打算何時重返朝堂?你總不能,一直如現在這般。”


    霍寧珩微笑道:“我這個樣子,就不用再入朝了罷。得以提前享受浮生,也是幸事。”


    “這樣委實太浪費你之才了,舅舅……”這並非蕭衝鄴想聽的回答。


    ***


    霍寧珘今次正好要經過伯府,自然是將陸蒔蘭載了回去。


    見霍寧珘又送自己,陸蒔蘭看看對方,笑著道:“多謝首輔。”隔一會兒又道:“您對我真好。”


    “我對你好麽?”霍寧珘道:“可能是因為你幫我哥譯書罷。”


    這樣啊。陸蒔蘭便道:“我覺得首輔與霍四爺的兄弟感情似乎格外地深。”


    “我和我四哥自小一起長大。”他略微停頓,又道:“我四哥的腿,也是為了救我,才會變成如今這般。”


    陸蒔蘭怔了怔,她實在沒有想到,霍寧珩腿疾竟是因救霍寧珘。


    霍寧珘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陸蒔蘭明白,這短短幾句,在對方心裏的分量。別的人可能沒法理解這種感受,但是她很清楚。


    她想到了為救自己而死的哥哥,突然湧出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隻是,霍寧珘還能想盡辦法補償對方,或是醫治好對方,但她卻沒法彌補缺憾了。


    霍寧珘卻沒打算繼續說這個,他靠在馬車壁看她,道:“過兩天是你的生辰吧。”都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雖然這麵龐看起來實在嬌嫩。


    陸蒔蘭詫異看看對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首輔還知道我的生辰。”


    “嗯。”他記性好,看過他們定親的庚帖,自然就記住了。又道:“那日,到我府中慶賀慶賀?”


    陸蒔蘭聞言有些為難:“謝三哥前些日說他要為我慶生,已經訂好了地方。因為先答應了他,不好反悔……首輔若不介意,和我們一起?”


    霍寧珘沉默片刻,道:“也好。”


    ***


    季嬤嬤一直等著陸蒔蘭回來,看到她回家,就趕緊讓人抬水來,服侍陸蒔蘭浴身。


    陸蒔蘭想著自己背上的傷,便道:“我困得很,嬤嬤,擦洗一下就行,不泡澡了。”


    季嬤嬤便道:“好。”她幫著陸蒔蘭解開衣裳,解開綢帶時尤其小心。


    陸蒔蘭始終側著身子對著季嬤嬤,她想著,嬤嬤的眼神不好使,偶爾瞄一眼未必注意得到她後腰上的擦傷。


    誰知,她剛讓季嬤嬤先出去,對方扒拉著她不準她動:“快讓嬤嬤看看,你這腰怎麽了?青了這樣多還想瞞著嬤嬤!”


    便見陸蒔蘭的後腰上青了一大片,中間還有幾處破皮,在雪酥似的肌膚上格外顯眼。若是在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身上,季嬤嬤當然是不心疼,但是在這個自己從小當成寶貝的姑娘身上看到,季嬤嬤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


    這個孩子的確是個能幹的,但說到底,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姑娘。從小沒了娘,爹又那個樣子,後來又扮成哥哥,不男不女的,八歲起也沒了玩伴。季嬤嬤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把陸蒔蘭當自己的命一樣看。


    陸蒔蘭心道糟了,她今日暈頭轉向的,這才想起自己這身皮肉嬌氣,平時都常常是不知在哪裏便碰得青紫了,這都撞出血來了,肯定是要青的。


    “還有藥香味……外頭的人給搽的藥?誰幫忙搽的?”季嬤嬤緊張問。


    陸蒔蘭想了想,如實道:“是首輔。”


    季嬤嬤一聽愣了愣,心中這叫一個五味雜陳。便忍不住道:“快跟嬤嬤說說,你近來總是去首輔那邊……他平素對你如何啊?”


    陸蒔蘭想了想,道:“嬤嬤,你讓我先洗完再問可好。”


    季嬤嬤知道陸蒔蘭赤著身子害羞,便放開她,擰了帕子,小心翼翼幫她擦身子。


    終於浴完身,陸蒔蘭剛穿上一套絲綾衣,還是沒逃過季嬤嬤的追問。她一邊給陸蒔蘭擦著長發,一邊道:“我聽外頭說,首輔冷得很,可他還給你搽藥,他是不是對你挺好的。”


    陸蒔蘭想了想,阻止季嬤嬤的幻想,道:“嬤嬤,你別想這些沒有的了。他把我當兄弟呢。”


    季嬤嬤曾經也是嫁過人的,隻是後來家裏那個死了,對男女之事當然比陸蒔蘭清楚得多。她家姑娘這容貌身段,嫁給哪個男人,對方怕是都要食髓知味,著迷。


    偏偏,她也隻能歎氣。


    ***


    第二日,蕭衝鄴召了陸蒔蘭進宮。摒退了眾人,問:“槿若,昨晚你傷到哪裏了?”


    陸蒔蘭還以為皇帝是要問政務,不料對方第一句便問這個,她想著,當時讓皇帝和壽王在門外等了那麽一陣,隻得如實回答:“臣不小心傷到後腰,首輔幫臣搽藥。”


    蕭衝鄴眼底晦暗:“後腰……你讓小舅舅幫你搽藥了?”那麽……霍寧珘這是已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了?蕭衝鄴的手掌蜷縮成拳,緊緊捏起,他還以為是膝蓋摔到了。


    陸蒔蘭輕輕點頭。


    蕭衝鄴突然起身來到她身邊,將手搭在她肩上:“讓朕看看你到底傷得如何。”


    陸蒔蘭聞言身形一滯,她想起昨夜撩起衣裳,將後腰暴露在男子麵前的那種無措的感覺,實在不想再來一次。


    便說:“皇上,臣這傷口醃臢得很,不可汙了皇上的眼,您就別看了。”


    “槿若對朕的小舅舅還真是格外不同。”蕭衝鄴怒極反笑了笑,幽幽道:“記得在陝西的時候,你有回摔了膝蓋,朕說要幫你搽藥,你亦是不允。看來,你對朕這個朋友,倒是比對朕的小舅舅要客氣生疏得多……”


    陸蒔蘭怔了怔,少君和權臣之間難免對臣下的態度有所比較,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這是絕不會錯的。因此,她知道自己在陝西認識的好友實則是皇帝之後,才會變得尤為謹慎。


    她自認對皇帝的尊重絕不會比對首輔少,對方卻是還要分個親疏。從皇帝對霍寧珘這較勁的態度看來,陸蒔蘭覺得,皇帝對霍寧珘的戒心可算是不低。這樣的態度,難保有一天,不會發生君臣決裂之事,而且他們這些當臣下的,定然還得做出個站隊的選擇。


    陸蒔蘭蹙了蹙眉,道:“皇上想多了。臣真的隻是不想汙了聖目……”


    “那就是說,在你心裏,朕還是比舅舅親厚的?”蕭衝鄴將陸蒔蘭另一邊肩頭也握在掌中,感覺到女孩在輕輕地顫抖,他的手將她扣得更緊,緊得陸蒔蘭骨頭也有些疼,又慢慢低頭靠近她,氣息落在她的前額:“那就讓朕也看一看。”


    陸蒔蘭心跳如鼓,她突然抬起頭,看向蕭衝鄴,道:“皇上,你變了。”


    蕭衝鄴抿唇看著她。陸蒔蘭又道:“皇上總是與我說,要我像在陝西一樣,信任你,依靠你,可我再也不能對你提出自己的想法。”陸蒔蘭是真的將蕭衝鄴當知己,覺得他很懂自己,但突然就這般陌生了。


    蕭衝鄴看著陸蒔蘭的側顏,察覺她顫得越發厲害,便鬆開了手,道:“槿若,是朕一時失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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