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張頭兒一身酒氣,步履踉蹌的回到了宅中,倒頭便睡,不過多時已是鼾聲如雷,想必昨夜去秦淮河畔風流去了。


    金陵依舊是金陵,但離開兩年多,李傾城對這個城市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街道依舊,陌生的則是物是人非。這次回來,危機四伏,他需要掌握更多的情報,才能在即將到來的明爭暗鬥中占據先機。


    一大早,李傾城帶著蕭金衍,來到了北城鼓樓去吃早餐,輾轉多時,來到了一家小店,店鋪不大,已過了飯點,店內人也不多。城北居住的多是平民百姓,以前李傾城也經常來這裏吃,他在金陵城內名氣極大,但僅限於上層社會,除了青草,沒人知道他喜歡來這裏,也不虞被其他人認出來。


    店主看到李傾城,笑著說,“小哥兒,許久沒來了。”


    “出了趟遠門,剛回來。”李傾城隨意挑了個座位,“還是老三樣,一碟狀元豆、鴨血粉絲湯、什錦豆腐撈各來兩份。”


    不多時,餐點上來,香氣撲鼻。狀元豆,便是五香蠶豆。店主給蕭金衍介紹,“這狀元豆與尋常五香豆不同,你知道金陵李家吧,這配方是李老爺傳下來的配方呢,人家後來高中狀元,才有了這稱呼。小哥兒是懂行的,他隻吃了一回,便能說出狀元豆的配方了。要是他開買賣,老漢怕是要關門了。”


    李傾城笑道,“我從先人留下的筆記中尋得了此處,隻是府中那些笨蛋,用料過於精致,做不出當年的味道。”


    李傾城邊吃邊與店主閑談,順道問問如今金陵城內發生的一些趣事,那店主話匣子一打開,便滔滔不絕起來,從鹽價從三十文一斤漲到五十文,到前幾天城內兩個幫派為爭奪一條街的生意火拚,死了兩個人,官府也不聞不問等等,盡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李傾城倒也耐心,聊了小半時辰,才問起最近金陵李家祭祖之事。


    “別提這個,一說就來氣。”店主一臉憤然的神色。


    “越是這時候,金陵城內人一多,你們生意更好才對啊。”李傾城道。


    店主歎道,“就因為這個祭祖,從年初起,這條街上每月的月錢,漲了五錢銀子。他們李家祭祖,又不是我們祭祖,這錢收得氣人。”


    李傾城一臉尷尬。


    金陵城內有幾大幫派,熱火幫和猛龍堂控製著城內的街道生意,惡蛟幫則控製著水運碼頭上的苦工,這種幫派,一聽名字雖不入流,但卻是城內的地頭蛇,名義上各自獨立,但背後都是金陵李家扶植的勢力。像城北這片街道,都歸猛龍堂管,今年李家祭祖,家族之中開支必然會增加,雖然嫡係族人銀錢都由府內進項,但難保不住下麵的人,借此機會趁機撈錢,隻是苦了底層百姓。


    對此,李傾城也無能為力,至少目前無能為力,隻得聽那老漢抱怨。若他將來能執掌家主之位了,或許會做一些改變。


    吃罷飯,兩人會了錢,回到街上。


    蕭金衍說也沒什麽有用的消息,李傾城卻道,“消息還是不少的,有些事情藏在枝葉之間,比如鹽價,兩年前三十一斤,如今五十,但金陵城內鹽署是由三房的人控製,每年獲利在百十萬兩左右,現在漲價後,這筆收入也隨之增加,等回到家中,去查一查賬目,就知道其中有沒有貓膩了。”


    蕭金衍歎道,“忽然之間,我不想有錢了。”


    “為什麽?”


    “如你這般活著,太累。”


    李傾城不屑道,“你不是不想有錢,而是隻想著不勞而獲。”


    蕭金衍使勁點頭,表示認可,“知我者,李傾城也。其實,錢多了也沒啥用,夠花就成。”


    李傾城問,“多少錢才算夠花?”


    “我怎麽知道?當初我當武林盟主那會兒,錢花起來跟流水一般,也沒覺得夠花,後來在蘇州城內,一月兩三兩銀,也覺得很快活。”


    “答案是永無止境。多少錢有多少錢的活法。”


    兩人深度探討著深奧的哲學問題,不知覺間,來到了燕子街,正如李長福當日所說,燕子街上,有一處紅瓦房。


    福祿壽三大劍仆,是李傾城爺爺留給李小花的,名義上是族中的仆人,但在府內的地位極高,按族內規矩,他們一生侍奉家族與劍道,不得婚娶,一旦違反,將遭到家族中最嚴厲的處罰。


    李傾城上前敲門。


    “這裏是李長福家吧?”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夫人,她滿臉錯愕,“您是?”


    “我是他的一個晚輩。“


    中年夫人道,“他去年出遠門辦事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真是的,連個家書也不找人捎回來。”


    李傾城心中黯然,李長福自殺之事,想必她還不知道。畢竟是被家族中人派出去刺殺他的,事情敗露,自然會將消息遮掩過去。


    “能進去坐會兒嗎?”


    中年夫人道,“我一婦道人家,家中又無男丁,進來不太方便,有什麽話,在這裏說就好,免得惹來街坊鄰居說閑話。”


    李傾城問,“您可知他去辦什麽事了?”


    “好像是二房的李老爺讓他出去的,辦什麽事我就不清楚了,隻是說快則半年,


    多則兩三年。”


    李傾城點了點頭,又隨口說了兩句,便退了出來。


    蕭金衍道,“那婦人在說謊。”


    “何以見得?”


    蕭金衍分析道,“第一,這婦人看上去三十來歲,李長福已將近五十,怎麽也不像一對夫妻。”


    “老夫少妻,在大戶人家之中,很是尋常。”


    “第二,那婦人雖然遮掩了氣息,但我體內的弦力卻能感應到她身上有內勁波動,不是尋常女子。”


    “他是李家劍仆,尋個江湖女子為妻,也不算過分。”


    “最重要的,便是這第三點。不知道你注意沒有,這院子門前,放著一根棍子。”


    李傾城道,“看到了,有什麽不妥?”


    “這種棍子,叫做招魂棍,隻有家中死了人,才會在門口放一根柳木棍,來紀念亡人,據說亡人的魂靈,在天空中飄蕩之時,看到這根棍子,便能找到家。”蕭金衍道,“這種紀念方式,在北方很常見。而這夫人口口聲聲說不知李長福下落,那招魂棍之說,便又講不通了。”


    李傾城也道,“我見他們院中有孩童的衣服,那夫人卻說家中隻有她自己,這麽一說,確實有些可疑。”


    兩人原路折回,再敲門,無人應答,翻牆而過,便聞到一股血腥味從內屋傳來,推門而入,隻見地上躺著兩具屍體。


    李長福一生侍奉李家,倒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


    當日,李長福說,刺殺李傾城,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必便是他的家人受到了要挾吧?


    隻是為了殺他,便有無辜之人為此搭了性命。


    李傾城渾身發冷,心中憤怒不已。


    蕭金衍道,“剛才那殺手說是二房的人派他去殺你,如此一來,是否可以排除二房,那想殺你之人,便是三房了?”


    李傾城道,“那也未知。無論是誰,若讓我查出來,定教他生死不如。”


    李傾城轉身而出。


    “接下來去哪裏?”


    “秦淮河,喝花酒。”


    蕭金衍勸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咱們還是先辦正事兒吧。”


    李傾城道,“就是去辦正事兒。”


    蕭金衍抬頭看了眼日頭,“才剛過正午,就算你去青樓,也得等人家開門吧,再說了,我有宇文霜,你有小師父,咱們不能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哈。”


    “少廢話,去還是不去?”


    “下不為例!”


    ……


    青樓,無論是哪個地方的青樓,都是極美的。秦淮河上的青樓,卻是與眾不同,千年以來,形成了獨特的青樓文化。


    其他地方的青樓,都是建在陸上。唯獨秦淮河,形成了特有的畫舫文化,正是正午,秦淮河上,停靠著若幹畫舫,雕龍畫鳳,色彩斑斕,而畫舫的大小、裝飾以及船上的一麵麵旗子,也決定了這些青樓女子的身份。


    秦淮八豔,各有千秋。


    蕭金衍忽然記起,當年就是在這裏認識李傾城的。


    那時年少,他慕名前來拜訪秦淮八豔之首的趙雅,李傾城是金陵紈絝,他也是“武林盟主”,因為這個女人,兩人打了起來。


    這一架打得天翻地覆,也不知拆了多少畫舫,也未分出勝負,最後兩人用趙雅的屁股上有沒有痣打了個賭,蕭金衍輸了一千兩銀子。


    如今,時已經年。


    秦淮河依舊是萬種風情,但伊人早已換了一遍又一遍,名動秦淮的那一艘遊龍戲鳳,早已不再,而廣寒秋趙雅,據說遇到了真愛,散盡家財,為自己贖身,跟著一位書生公子赴京趕考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艘又一艘更華麗的畫舫,更高的樓船。


    一個女子攔在了兩人麵前,搔首弄姿道:“兩位公子,來找樂子嘛?不如跟我來,包您二位滿意。”


    女子身穿半新不舊的綠裙,看上去質地精良,但衣角明顯有修補過的痕跡,身形尚可,臉上濃妝豔抹,卻擋不住一道淡淡的疤痕。本來,她隻是看到有客人在秦淮河畔打量,試探過來看有無生意,但當看到蕭金衍、李傾城時,臉色立即僵住了,轉身便走。


    蕭金衍、李傾城齊聲道,“趙雅!”


    女子道,“你認錯人了!”


    兩人攔在她身前,不是趙雅又是何人?隻是,那時清麗婉約的可人兒,如今變得一身俗氣。


    趙雅歎了口氣,道,“你們若是找樂子,老娘願意奉陪,若沒其他事,就讓一邊去,別耽誤老娘做生意。”


    想不到,竟在此處遇到故人。


    蕭金衍上次見到趙雅,還是在揚州城外的百花盛宴,但那時候他正與宇文霜鬥智鬥勇,並未與她交談。


    三人找了處地方,要了杯茶,坐了下來。


    “不是說,你贖身後,跟一個書生赴京趕考了嘛?”


    聽到此言,趙雅眼中露出一股恨意,“不過又一個陳世美而已,什麽山盟海誓,都是騙人的。什麽紅袖添香,什麽至死不渝,他到了京城,中了進士,京中權貴那麽多,都爭著巴結他,跟一個府


    尹的女兒好上了,當著那個女人,親手把我趕出門,還派人在我臉上劃了一刀。”


    言辭之間,趙雅額頭青筋暴露,咬牙切齒。


    歲月如刀,人生如戲。不,比戲本上寫得還要離奇,誰又能料到,當年那個百態嬌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眾人想要見一麵,都要揮金如土的秦淮花魁,如今變成了靠濃妝豔抹在長街上拉客的女子?


    李傾城道,“你可以找我,或去找我的書童青草。”


    趙雅嘴角露出一絲不屑,道,“找你作甚?求你可憐我嗎?如今我是殘花敗柳,但也能賺錢養活自己,誰又稀罕你的同情?當然了,你若想照顧我生意,兩個一起上,老熟人,打個折,三百文!”


    蕭金衍也歎了口氣。


    這趙雅如今變得如街頭潑婦一般,但轉念一想,這一行吃得便是青春飯,一旦青春逝去,便被人棄如敝履,又不懂其他謀生手段,也隻有變得這般模樣,才能在如狼似虎的環境中生存下去。


    李傾城道,“你若自暴自棄,誰也救不了你。”


    趙雅道,“誰稀罕你救?老娘自己攢錢,等攢夠了一千兩,去紅星堂雇個木牌殺手,去京城宰了那個混蛋!”


    蕭金衍咋舌,“原來,木牌殺手價格這麽高!”


    李傾城思索片刻,神色凝重道,“趙雅,你想報仇,我給你個機會,但要你為我辦事。”


    “老娘憑什麽信你?”


    “難道李傾城這三個字,如今在金陵城已變得如此不值錢?”


    趙雅聽了這句話,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問,“你讓我做什麽?”


    李傾城正色道,“我要消息,我需要情報,而秦淮河上魚龍混雜,正是消息聚散之地。”


    “若是以前,做這種事輕而易舉,但如今,老娘已沒那個能力了。”


    李傾城長笑一聲,“李傾城說你有,你就有。”


    說罷,他站起身來,望著秦淮河上往來船隻,道,“我想通了,什麽他娘的隱藏身份,弄得老子畏首畏尾的,不是有人要殺我嗎?那就衝我來便是。我倒讓他們見識一下,什麽叫做金陵第一紈絝!”


    蕭金衍道,“你說這番話的模樣,跟趙攔江倒有些像。”


    李傾城握住蕭金衍的手,道,“老蕭,你一定要幫我。正如你的事,我會全力支持你一樣!”


    蕭金衍道,“我似乎從未拒絕過你吧?”


    兩人性格相投,相識多年來,雖有爭執,但卻從未翻過臉。如今,李傾城有難,作為朋友,蕭金衍義不容辭,至於追查身世之事,鑒於皇宮中那不知名的高手,他也決定暫且先放一放,先幫李傾城度過難關再說。


    李傾城從懷中掏出一錠金子,扔給趙雅,“打盆清水,把臉洗幹淨,再去買一套像樣的衣服,半個時辰後,來這裏見我。”


    趙雅離去後,蕭金衍問,“你有什麽計劃?”


    “找人。”


    “誰?”


    “李長生。”


    天色已將傍晚,畫舫開始陸續靠岸,那些名氣大的,自然有人搶著上去,名氣稍弱一些的,便有小廝主動上來詢問。


    蕭金衍問,“這個時辰,是不是有點早?”


    “以李長生的脾氣,他一年到頭,在秦淮河上的時間,比在善和坊的家裏要久,說不定,此刻還沒醒酒呢!”


    “秦淮河上,有幾百艘畫舫,我們若一家家問去,哪裏找得到?”


    李傾城淡淡道,“何須去問,隻看哪一艘船最大,最華麗,最貴,便去哪一艘上便是。”


    “你倒是門清兒。”


    “過來人而已。”


    過了半個時辰,趙雅返了回來。


    此時她穿了一身淡藍色素衣,腰間係紅絲絛束腰,將她的腰襯得盈盈可握,臉上並未過多妝容,隻塗了一些淡妝,臉上的那一道疤,在腮紅映襯下,並不是特別突兀。趙雅雖比不得李驚鴻如人間謫仙,不如宇文霜英氣逼人,也不似東方暖暖那種病態嬌羞之魅,但卻也是生得清秀綽約,我見猶憐。


    若論年紀,趙雅不過二十出頭,但在風月場,這已算是“高齡”了,曾經豔絕群芳的她,在經曆了一番磨難之後,更加懂得對她而言,李傾城給她的機會,是多麽難得,所以她懂得分寸,更清楚自己的地位,神色之中,滿是恭敬。


    李傾城問,“如今秦淮河上,最貴最有名的是哪個畫舫?”


    趙雅在河邊望了片刻,指著不遠處河岸正中的一艘遊船,“那一艘叫金玉滿堂,上下分為三層,是小禮部侍郎杜易之子杜重樓的產業,能上此船的非富即貴,多是六部官員或當地豪紳的公子哥。其中,最有名的便是金陵十二釵,是從江南各處青樓網羅來的人間絕色,不過,這艘船並不對外開放,隻有受邀的人才能登船。”


    新月初起,華燈初上。


    金玉滿堂畫舫中,傳來絲竹觥籌聲,其餘畫舫途徑此處,也都紛紛避讓,不敢上前打擾。


    “金玉滿堂?名字太俗氣,可配不上你。”李傾城淡淡道,“從今夜起,這艘船就叫遊龍戲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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