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人鳳一時間沒了主意。


    金效坤對著她有點低聲下氣,是一副有求於她、但又不至於低三下四的模樣。他身上總有這麽一份克製,這份克製在無形之中給他添了幾分尊貴,別人求人隻是求人,他求人就是降尊紆貴、就是忍辱負重。


    求歸求,他隻講自己的苦衷,並未逼著段人鳳表態。段人鳳對於他的話,因為為難,因為沒了主意,所以不置可否,於是他自自然然的轉換話題,講了講戰爭局勢,講了講金寶兒多高多重平時吃什麽喝什麽玩什麽,從金寶兒的成長,又說到了租界裏哪家外國小學校最好,哪家中學校讀下去可以直升外國的大學。段人鳳靜靜的聽著,聽到最後就灰了心——金效坤確實是比他們兄妹更“高級”,她和她哥隻知道要給孩子找個奶水足的好奶媽子,還知道給孩子弄個布老虎和撥浪鼓玩玩,別的一概不懂。


    兩人談了一場,就到了晚餐時候。金效坤沒請段人鳳去外頭的館子,用一桌家宴招待了她,家宴並沒有預備滿桌子的山珍海味,菜的樣數有限,然而有一樣算一樣,全是色香味俱全。金效坤像是很高興,特地開了一瓶好香檳,金寶兒雖然不能喝酒吃菜,但是也被奶媽子抱了過來,讓他和自己的母親多親近親近。開香檳時“砰”的一聲響,嚇著了金寶兒,金寶兒咧嘴要哭,段人鳳抬頭看著他,心裏也知道他受了驚,然而繼續穩如泰山的坐著,直到看見金效坤快步走過去抱了金寶兒又親又哄,她才反應過來:剛才應該去摸摸金寶兒的小腦袋的。


    金寶兒不哭了,回到了奶媽子的懷抱裏。金效坤繼續招待段人鳳,天氣這麽熱,他依舊整齊的穿著長褲襯衫,襯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他瘦削的小臂和潔淨的雙手。他和段人鳳說笑,勸她吃菜喝酒,又打開了屋角的電風扇。段人鳳在嗡嗡的風扇聲中,微微的有點恍惚,感覺自己是一個入侵者,入侵到了這個美滿文明的世界裏,要把金寶兒搶走,跟著她隨軍去,或者被她丟給個陌生的老媽子撫養。


    她看自己像個惡人。


    金效坤喝了一點香檳,又喝了一杯白蘭地,喝得紅了臉,於是不用傲雪勸,自動的就不喝了。推開酒杯,他給自己點了一支雪茄,怕煙霧嗆著孩子,所以讓奶媽子把孩子抱出去。金寶兒挺喜歡這裏的熱鬧勁兒,哇哇的叫,不肯走,於是他放下雪茄拿起手杖,站起身從水果盤裏挑出一隻大個兒的李子,走到金寶兒麵前,把大李子給了他:“讓張媽帶你去吃李子。”他柔聲的哄:“甜的,甜。”


    金寶兒把李子丟到了他的臉上。


    金效坤沒惱,轉身又拿來了一隻小毛桃子。這回金寶兒樂意了,雙手捧著小毛桃子,他讓奶媽子把他抱了走。


    金效坤彎腰撿起了那隻大李子,舉目盯著奶媽子和金寶兒的背影,他將李子隨手擦了擦,然後送到嘴邊咬了一大口。


    隨即,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慢慢的轉身走回了座位,他掃了段人鳳一眼,發現她正在望著酒杯發呆,並沒有留意到自己的舉動。不動聲色的放下李子,他坐下來,繼續抽他的雪茄,嘴裏和心裏都挺甜美。


    段人鳳在金宅住了三天。


    金效坤,據她看,真是誠心誠意的歡迎她長住,完全沒有離間她們母子感情的小心眼,確實是很想和段家結為最緊密的親戚,讓金段兩邊都成為金寶兒的家。這樣的話,他有了侄子做繼承人,段人鳳也沒有失去兒子,正是皆大歡喜。


    金效坤這個伯伯堪稱完美,那個傲雪也讓她挑不出毛病來。段人鳳看她對金寶兒的感情顯然不如金效坤深厚,但也絕不壞——她這個人本身,就不是壞人。


    三天後,她決定走,不能總在金家這麽住著,哥哥也是要進北京的,她得提前回去等著,以便能和哥哥及時會麵。況且她走也可以走得安心:金寶兒的小日子,比她想象得還要好,並且是好得多。


    唯有臨走時的一件小事,讓她心裏別扭了一下——臨走時,金家全體都出來送行,而她在坐進汽車的一刹那裏,忽然聽見奶媽子小聲的管教金寶兒,好像說的是“別打爸爸”。她當即向外望去,正好看到金寶兒從金效坤的肩頭收回了一隻小手。


    汽車夫從外麵給她關了車門,然後跳上車來,發動了汽車。她向金效坤和傲雪揮手告別,心想也許自己是聽錯了,把“伯伯”聽成“爸爸”了。


    段人鳳回到北京,開始等待哥哥。


    她的居所,乃是一處清靜的大院落,不知道段人龍是從何處接洽而來的這座宅子,反正宅子裏盡管空空蕩蕩,大門口卻是已經安排了衛兵站崗,頗有一點駐京辦事處的架勢。段人龍說來不來,她等得百無聊賴,有心再回天津金宅住幾天,又怕自己這邊剛到天津,那邊哥哥就進了北京,到時自己還得折返回來,不夠麻煩的。


    她越住越無聊,白天炎熱,陽光能曬死活人,她隻能縮在房內避暑,縮到了這天傍晚,她終於忍無可忍,決定出門溜達溜達。


    她現在活得挺謹慎,無論走到哪裏,身邊總跟著至少兩名保鏢,保鏢之一是張福生的眼線,她知道,但是看破不說破。她實在是不想再結婚了,否則憑著張福生對她的一片深情,她想自己就是真嫁了他也行。


    愛不愛的,倒無所謂。反正她是愛過了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雖然後來她發現她的滄海,其實是一眼毒潭。


    走過了一條大街,她發現縱然太陽落山了,四處也還是熱,為今之計,要麽回家吃冰吹電風扇,要麽去電影院裏享受冷氣。那個空曠的“家”,她是住夠了,所以決定抄近路去電影院。帶著兩名保鏢一頭鑽進小胡同裏,她拐彎抹角的正想快走,結果沒走幾步,她就被一場熱鬧擋了去路。


    這場熱鬧可不高雅,是一群人在前方的死胡同裏打架——第一眼看著是打架,定睛再看,原來是一群人在打一個。暮色黯淡,那群打架的人都麵目模糊,隻能看出他們穿得都不賴,最次的也是一身綢緞褲褂。段人鳳這在戰場上見過世麵的人,當然不會對這種小打小鬧感興趣,依著她的意思,她是要拐彎繼續走她的路。然而就在她將要經過之時,那個挨打的人忽然向外衝了兩步,仿佛是要逃,於是後頭有個小子追上來,一棒子抽上了他的腦袋。


    段人鳳猛的站住了。


    她看清了那個挨打的人,那個人是金玉郎!


    她不知道金玉郎認沒認出自己,因為那一棒子在他頭上抽出了一聲悶響,他順著那一棒子的力道倒了下去,摔在地上沒了知覺。那一夥人圍上來還要打,段人鳳開了口:“住手!”


    為首一人是個中年的胖子,抬頭打量了段人鳳,他一個“滾”字剛要出口,段人鳳身後的保鏢一撩衣襟,向他露了腰間的手槍皮套。


    胖子立刻把那個“滾”字咽了下去,但是氣色依然不善:“這位小姐,這事跟你沒關係,你走你的路,別管閑事。”


    段人鳳問道:“你為什麽打他?”


    胖子以為她是要打抱不平,登時憤憤然的冷笑了:“我打他?我殺了他都應該!這小子勾搭我的姨太太,不但要人,還他媽的要錢,從那個娘們兒手裏弄走了五千,我不揍他還留著他?”


    段人鳳冷颼颼的“哦”了一聲,然後垂眼看著地上的金玉郎:“他都壞到這步田地了?”


    胖子看了她一眼,沒摸清她的路數,於是從地上撿起一把刀子來,他決定繼續複仇:“老子就是不要他的命,也得花了他這張臉。他不是能靠著臉吃娘們兒的飯嗎?老子今天就砸了他這個飯碗!”


    說著他彎下腰,一手握刀,一手抓了金玉郎的短發要讓他抬起頭,一抓之下,他愣了愣,因為沒想到金玉郎會是滿頭鮮血,短頭發濕淋淋滑膩膩,竟然讓他抓不住。他低頭再去細看,這才發現方才手下那一棒子打得狠了,這小子的血已經滲進了土裏、和成了泥。


    段人鳳旁觀到了這裏,真想拔腿就走。然而她開了口,說出來的卻是另一番話:“這人我認識,所以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是你殺人償命,與我無關;第二條是你得饒人處且饒人,悄悄的滾蛋,我負責給他收屍。”


    她向著胖子一抬下巴:“選吧。”


    胖子沒猶豫,起身對著後方的手下們一招手,他貼著牆邊就開了溜。段人鳳側身給這一群人讓了路,心想自己這是在幹什麽啊?自己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有那麽一瞬間,她真想趁熱給他一槍,直接送他上西天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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