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真是太想找個可靠的夥伴來陪陪自己了。


    陪陪自己,能和自己說說話就好,都不用他真出力氣。要不然她實在是太沒主意了。坐在開往天津的火車上,她心裏一會兒一個念頭,五百萬是絕籌不來的,能弄到多少錢,她也不知道;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陸健兒的話,究竟可信不可信?


    陸健兒和金玉郎的關係那麽好,誰知道他們是不是串通好了,不但要殺金效坤的人,還要搶金效坤的錢?五百萬——假如真有五百萬的話——一旦到了陸健兒的手裏,金效坤會不會反倒是得了一張催命符?陸健兒會不會一邊槍斃了金效坤,一邊和金玉郎將五百萬瓜分?


    陸健兒要真那麽幹了,她也隻能是幹看著,她也沒辦法。


    臨上火車之前,她又去見了馮芝芳,心裏明知道她幫不上自己的忙,可她終究是個見過世麵的太太,也許另有一番不同於自己的見解。馮芝芳得知了她的所作所為,暗暗的也感覺她對金效坤是熱心得可疑,不過無所謂,馮芝芳這兩天受了娘家哥哥的教育,被教育得心悅誠服,已經決定徹底和金家一刀兩斷了。


    一刀兩斷歸一刀兩斷,不花錢的建議,她還是肯給幾句的。相當認真的思索了一陣子,她認為陸健兒若是和金效坤有深仇大恨的話,那他的話便不可信;可如果陸健兒本人和金效坤並無私仇,完全隻是奉命抓人,那麽他開口要那五百萬,大概就真的隻是勒索而已。這麽幹的人多了,這麽花錢買命的人也多了,不是稀奇買賣。至於金玉郎和陸健兒的交情——交情再大,總大不過五百萬去,況且金家兄弟有仇,和姓陸的有什麽相幹?陸健兒總沒理由為了個朋友不要錢吧?


    “那他要是收了錢不認賬,可怎麽辦呢?”


    馮芝芳又考慮了一陣子,將生平所學的知識全運用了出來:“那就鬧去,上陸家門口上吊,開記者發布會。”


    傲雪聽了馮芝芳的話,像是明白了點,又像是沒明白。有心再去問問果剛毅的意見,然而果剛毅不在家,去哪了?不知道。


    她不敢再等,怕金效坤在牢裏凍死,所以按照金效坤的囑咐,她上天津弄錢去了。


    傲雪一走,算是救了金玉郎。


    他真病了,需要臥床,然而盡管傲雪看起來沒有要殺他的意思,金家的仆人對他也依舊是老老實實,可他就是怕,他睡不安穩。


    他忽然發現自己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家。


    他需要一個家,安全的,溫暖的,還需要疼他愛他的家人,盡管他已經自作主張的長大成人,可身份是可以自由切換的,他現在病了,需要暫時再做回小孩子去。


    百無聊賴的躺在床上,他想金效坤,想以著勝者的身份去看看他,然而外頭寒冷,他出不去,況且,時機也還未到。


    想過了金效坤,他又去想段人鳳,應該和段人鳳結婚,他想,和她結婚,他是願意的。倆人找一處房子,不用太大,夠住就行,從此他就有了安身之處。段人鳳有點不男不女,不是衣服和頭發的緣故,是她天生就是這種性情,這性情好,他喜歡。他不愛那嬌滴滴的弱女子,對賢妻良母也沒興趣,他就愛段人鳳的無畏無忌、以及無情。


    隻要她對他一個人有情就夠了。


    金玉郎想到這裏,忽然極度的委屈,需要段人鳳立刻過來保護和照顧他。他讓人去給段人鳳發了電報,然而沒有得到回應——她沒理他。


    金玉郎等了又等,心裏犯起了嘀咕,恨不得親自跑去見一見段人鳳,可是未等他從床上爬起來,傲雪回來了。


    傲雪在天津奔波了三天,三天裏她也不記得自己吃沒吃過飯、睡沒睡過覺,反正到了第三天,她開始一陣一陣的發昏,兩隻腳時常像是踩上了棉花。發昏和踩棉花都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不能停下來,她多停一分鍾,金效坤就要多受一分鍾的罪。從天津回了北京,她先去了陸家,陸健兒照舊隻派了個下屬接待了她,而在聽聞她連一百萬的現款都湊不出時,下屬立刻冷淡得臉上掛了霜,三言兩語的就把她打發了出來。


    她沒了法子,隻能又回了家。這回走到金玉郎麵前,她這山窮水盡的人紅了眼睛,不等金玉郎陰陽怪氣的開口,她先跪了下去。


    “陸先生要五百萬,可現在就是立刻把天津北京兩邊的產業全買了,也至多湊個一百萬。玉郎,我知道你恨我,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也許還疑心我和大哥串通一氣了要害你。我不辯解,隻求你去向陸先生說幾句好話,讓他放了大哥,要不然,我總覺著是我害了大哥,我死了都閉不上眼睛。隻要大哥能活著出來,我把我交給你,任憑你發落。你對我是打也行,罵也行,你讓我死,我自己去上吊抹脖子,絕不賴活著礙你的眼。行不行?”


    她眼巴巴的望著他,因為早在回家的路上就思索停當,所以此刻是特別的心平氣和:“行不行?”


    金玉郎依然病著,但是對著傲雪,他要了強,硬掙紮著坐了起來:“陸健兒向你開價了?他肯讓金效坤花錢買命了?”


    傲雪答道:“可我實在是籌不出五百萬——”


    金玉郎冷笑一聲:“好,行,你們真是有本事,都到這步田地了,還能用錢壓我。陸健兒要發財,我不能攔著,可你不要妄想讓我出麵幫你說話。我不出錢送他早死,已經算是他有運氣了。”


    傲雪聽到這裏,聽出了點意思:對於陸健兒的所作所為,金玉郎很不滿意,自己唯有仰仗金錢的力量,才能讓陸健兒不聽金玉郎的話。說來說去,決定金效坤生死的因素,還是一個錢字。


    她站了起來,胳膊腿兒都虛軟著不聽使喚,看起來就是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搖搖晃晃的轉身走出門去,她對金玉郎這一條路死了心——死了心,同時也放了心,要不然她一直疑疑惑惑,隻怕陸健兒是和金玉郎串通了,要對金效坤先圖財、再害命。


    傲雪吃了頓飯,打了個小小的瞌睡,然後決心繼續出門奔去。


    她第二次去了陸府,沒人見她,她給門房裏的聽差遞了兩塊錢,聽差嚐了甜頭,很積極的往府裏打內線電話,說有位金二太太來訪。通話完畢之後,聽差很抱歉的走出來告訴她:“我們大少爺不在家。”


    傲雪一聽這話,就下了決心,徹底不要這張臉了。


    她一屁股坐下去,扯起嗓子開始幹嚎,且哭且拍大腿,吵著要讓陸大少爺出來救命,要不然自己就要全家死絕。聽差見了她這一套功夫,嚇了一跳,陸府門口的衛兵也傻了眼,又因為傲雪一瞧就是個闊少奶奶,不是平凡的婦人,所以他們還不敢一槍托把她砸開。聽差慌忙跑回門房,再次往府內打去電話,片刻之後,他出了來,有心攙扶傲雪起來,又礙著男女有別,不好真的伸手:“太太,太太,您別鬧了,裏頭讓您進去了。”


    傲雪一聽,立刻起了身。將周身塵土狠拍了拍,她跨過陸府的高門檻子,一路隨著聽差走了進去。


    這一回,陸健兒又派了張新麵孔來接待她,這位新人倒是什麽都知道,態度也和藹可親,傲雪向他哭訴自己的種種可憐和為難,他也陪著她連連的點頭歎息。末了,他像怕誰聽見似的,壓低聲音問傲雪:“金二太太,您的意思,我全明白了。隻不過,我說句殘酷的話,我們大少爺手裏攥著的人命就多了,花錢買命的不是您一家,您就是眼睛哭出血來,也……也沒用啊!”


    說到這裏,他向著傲雪苦笑了一下子:“金先生名聲大,誰都知道他是個資本家,所以大少爺開口就要了五百萬,可您說家裏沒有錢,這話我也信,好些個人家都是這樣,外頭擺個大架子,其實裏頭早鬧了虧空。”


    他這話真是說到了傲雪心坎裏,讓她恨不得對著他大哭一場。而他思索著又道:“太太,我想問您一句實話,對於金先生,您是能救則救、力不能及就算了呢?還是說寧可為了他傾家蕩產呢?”


    “當然是後者。人命關天,命要是沒了,還留錢做什麽?”


    “那您想沒想過,房子、莊子、股票也都能換成錢呢?”


    “時間太急了,現在外頭又總是打仗,莊子都不值錢,就算是要賤賣,也得慢慢的等買主,房子也是一樣,尤其是北京的這一處,這樣大的宅子,哪裏是說賣就有人買的呢?況且若是賣得太便宜了,還是湊不出多少錢來。”


    和藹的新麵孔聽了這話,沉默下來,出了半天的神。末了,他猶猶豫豫的說道:“要不然,我去向大少爺請示一下,看看您能不能拿房產地契抵錢。我勸勸他,就說您也是個走投無路的可憐婦人,他就別拿著五百萬的價碼卡著您了,您能拿出多少,他就要多少吧。”


    傲雪立刻問道:“這樣的話,行嗎?”


    對方又是一苦笑:“不知道行不行,不過話說回來,大少爺和金先生又沒私仇,所以……您明白吧?”


    傲雪明白:沒有私仇,所以金效坤的死活,對於陸健兒來講並不重要,陸健兒要的隻是錢。


    “那就拜托您了。”她自覺著失禮,可實在是忍不住,非催促了對方不可:“那您現在就去問問大少爺吧。我在這兒等著。大少爺若是點了頭,我也好馬上行動去。”


    和藹的新麵孔離去,足過了一個小時才回來,一進門就對著傲雪含笑點了頭:“恭喜您,大少爺今天心情好,我勸了他一場,他最後是全盤同意了。”


    傲雪猛然站了起來,眼前立時有了陽光,整個世界都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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