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一想到要去見金玉郎,就真要活活為難死了。


    為難也得見,並且不能拖延,他對這個家毫無留戀,說不準什麽時候就跑了,他真要是跑了,那她可沒地方找他去。所以趁著還能抓到他的影兒,她得趕緊把他堵在家裏,如果需要的話,她這回也可以完全的拋棄臉麵,對著他跪一個或者哭一場。


    然而及至見到了金玉郎,她發現自己是多慮了,首先,金玉郎並沒有跑的可能性,他病了,大概是感冒傷風之類的病,不嚴重,但足以逼迫得他躺到床上咳嗽氣喘;第二,金玉郎的盛怒之氣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這回對待傲雪,他單是冷漠。傲雪站到他的床前,先是問了旁邊仆人二爺吃了什麽喝了什麽,服沒服藥,假惺惺的關懷了一通之後,她才進入了正題:“玉郎,大哥的事情,你再想想。畢竟是一家的兄弟,仇恨再大,也不必讓他死在法場上,你把他弄回來,咱們當麵鑼對麵鼓的對質一場,他若真是犯了你說的那樁大罪,那麽讓他當眾承認,你不殺他,他也沒臉活了,正好還顯著你是大度的人。要不然,萬一將來這事翻出來,旁人都說大哥是你這弟弟送進牢裏去的,人家不知道你受了委屈,還要誤把你當個壞人,那你不是更冤嗎?”


    金玉郎張了張嘴,剛要說話,然而傲雪又開了口:“你疑心我和大哥有私情,那真是天大的冤枉。你若不信我的清白,我便向你起個誓,往後我再不和大哥說一句話,若違此誓,天打雷劈。如何?”


    金玉郎從鼻子裏“哼”了一聲。


    傲雪也知道自己這一番話不高明——隻要是她開口為金效坤求情了,那麽無論這話怎樣講,都免不了要招出金玉郎的一聲冷哼,要是真想證明自己清白,唯一的法子就是對金效坤不聞不問,隨他死去。


    唯一的法子是絕不能用的,所以她隻能是垂頭站在床前,等候金玉郎的發落。


    金玉郎真是病了,一張臉燒得通紅,喘氣的時候,喉嚨裏也嘶嘶的有聲。閉著眼睛沉默了片刻,他啞著嗓子開了口:“你不用講什麽清白不清白的話了,我肯定要和你一刀兩斷,你愛跟誰好就跟誰好,和我沒關係。”


    傲雪不出聲,隨他說去。


    金玉郎感覺氣息不足,所以說完這番話後,歇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說道:“金效坤那邊我也管不了,抓他的人又不是我,我一個平頭百姓,我誰也管不了。”


    “你去和陸家的人說說呢?”


    金玉郎睜開眼睛,橫了她一眼:“一天不見,你的消息靈通了不少啊。”


    傲雪低下頭,又不敢言語了。


    金玉郎重新閉了眼睛:“隻有白抓的,沒有白放的。我不要他的命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休想讓我為他花一個子兒。他死就死,死了也是活該。”


    傲雪的眼皮閃了一下,差一點就要盯住了他。為了不讓自己顯得太熱切,她繼續對著地麵輕聲說話:“要是得花錢打點的話,那自然是讓大哥自己掏腰包。”


    “那你自己找陸健兒去,我快要病死了,我不管。”


    傲雪還是不敢抬頭看他,怕被他發現了自己眼中的光:“那我和嫂子一起去,正好嫂子也正焦心著呢,隻是和我一樣,都沒有門路。”


    “誰管你,滾!”


    傲雪在話裏拉扯上馮芝芳,是為了顯著自己坦蕩,和金效坤真無私情。可到了真正行動的時候,她並未去找馮芝芳——馮芝芳連門都不肯和她一起出呢,她還找人家幹什麽?


    她千求萬請的,讓金玉郎給陸健兒打了個電話,給她要來了一個會麵的機會。然後她也不嫌晚,急匆匆的前往陸府,見了陸健兒。


    陸健兒這個人,因著他那副無喜無怒、非生非死的尊容,常令旁人一見了他就心裏發毛。傲雪也不例外,同他說了幾句話後,她睜大一雙慧眼,放出如炬的目光,結果硬沒從他臉上看出活人氣來。虧得他胸膛起伏、始終呼吸,否則她真要懷疑他是不是木雕泥塑了。


    她找不到他的表情,看不出他的情緒,也沒法揣摩他的心意。陸先生本人倒是還和氣,在和她打了聲招呼、確定了她的身份之後,他幹巴巴的說了幾句閑話,然後借故起身離去,換了個中年的下屬登場,開始和她討價還價。這中年的下屬,氣派不凡,走出去當個司長都夠格,說起話來更是一套一套,鬆一陣緊一陣,嚇唬一陣安慰一陣。可憐傲雪活到這麽大,所擔負的至高重任,就是在金家賬房裏管賬,又因她不愛出門遊逛玩樂,成天隻和家裏的幾個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所以所見過的世麵,還不如一般的摩登姑娘。像她這樣的人,縱然懷著鐵一樣的決心和勇氣,又能如何?


    她被對方說得心慌意亂,對方隱晦的告訴她,說金效坤可以花錢買命,橫豎和金效坤有仇的是別人,不是他家陸大少爺。陸大少爺和金效坤沒仇,和錢更沒仇,所以隻要金效坤付出的價格足夠高,那麽陸大少爺可以勉為其難的出一次力氣,設法把金效坤從牢裏撈出來。當然,這很不容易,因為金效坤確實是犯了死罪,證據確鑿,況且還狠狠的得罪了督理大人,還和督理大人的敵人打得火熱。憑著他的所作所為,死一百次都夠了。


    傲雪連連點頭,問道:“那……那得花多少錢呢?”


    擁有司長氣派的陸家下屬,向她比劃了一個巴掌。她遲疑著反問:“五萬?”


    這兩個字給她招來了一串輕蔑的低笑:“太太真是幽默。”


    然後笑聲停了:“是五百萬。”


    傲雪沒言語,一身的血都冷了。勉強的也笑了一下,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五百萬……金家會盡力去籌,隻不過大爺的錢財產業,我們這些家裏人也不很了解,能不能請您行個方便,讓我去見大爺一麵,這樣……我們也能知道……怎麽籌錢。”


    她對麵那張保養良好的胖臉上,露出了難色。


    為了見金效坤,傲雪先花了五百元錢。這錢是拿來打點監獄長的,因為金效坤屬於重犯,按照規矩,不許他的家人探監。饒是花了五百元錢,傲雪還不能明公正氣的往裏走,還得起個大早跑來,先在背靜處和兩個獄卒相會,再做賊一樣的走小道往裏進。穿過小門進了一處高牆圍成的世界,又經過了兩個山一般的臭髒土堆,最後,她上了一條走廊,不知道哪裏來的穿堂風,呼呼的刮,把她吹得拱肩縮背,走廊一側是一扇扇小門,每扇小門都代表著一間牢房。如此拐了一個大彎,獄卒停了腳步,在她麵前拎出一大串鑰匙,開了麵前的一扇小門。


    天還沒亮,門內和門外是一樣的黑和冷,然而比外麵多著一股子腥臭。傲雪一路上一直是畏畏縮縮,然而此刻,她搶在獄卒頭裏,一步就邁了進去:“大哥?是我,我來看你了!”


    牢房是個方方正正的四方屋子,乍一看上去,好像是空的,因為犯人匍匐在黑暗的角落裏,被褥是一些冷而潮的稻草。傲雪對著地上那人影子掃了一眼,然後原地轉了個圈,忽然懷疑自己是受了獄卒的騙,他們白白受了自己的好處,可是隻把自己帶進了一間空屋子裏。


    隨後,她猛的一下,又把頭轉向了那個人影子。


    “大哥?”


    她顫巍巍的呼喚,不相信那人影子會是金效坤——一定不是,不可能是,她生下來就認識了金效坤,她會不知道他是什麽樣?好這幫王八蛋,趁她的危騙她的錢,收了她五百塊,隻拿個人不人鬼不鬼的黑影子哄她。


    可是,那黑影子慢慢的把頭抬起來了,嗓子像是吞過碎玻璃:“二姑娘?”


    聽了這一聲,傲雪“咕咚”一下子跪到了他麵前。把手伸向他的腦袋和肩膀,她摸到了一手冷颼颼的亂發,還摸出金效坤上身就隻穿了薄薄一層襯衫。慌忙爬過去又摸了他的腿,右大腿上纏著一圈圈的布條子——不是繃帶,就是破布條子。


    傲雪覺著自己的心,像是挨了一刀。


    這不是金效坤能受的罪,金效坤的人生不該有這麽淒慘的一刻,如果可以的話,她寧願和他調換調換,她來坐牢,換他出去奔走。她堅忍,她安靜,她能熬,除非刀子落到脖子上了,否則她就絕不會灰心尋死。一屁股坐下來,她忽然退化成了個平凡的婆娘,她想要哇啦哇啦的嚎啕一場。


    嚎啕是發生在心裏的,她單是流了滿臉的淚,同時又急又快的說話:“大哥,你放心,我一定會救你出去,我已經找到抓你的人了,他叫陸健兒,要五百萬,果團長幫不上忙,這怎麽辦?家裏無論如何也湊不到這麽多的錢啊。”


    她說得語無倫次,一隻手不知何時抓住了金效坤的手,抓得死緊。牢房裏太暗了,她死活看不清他的麵孔,但是他也用力回握了她,這兩隻手,就是他們此時此刻的眼睛。他說了話,聲音斷斷續續,傲雪俯身把耳朵湊到了他嘴邊,這才聽清了他的交待。原來他比她想得更堅強,他不肯死,他也想活。和命相比,錢不算什麽,他願意拿錢買命,以著他如今的情況,出去借是絕不可能了,幸好,外頭沒有,家裏還有。


    傲雪在這牢房裏隻停留了十分鍾,這十分鍾值了金子,他們一句訴衷腸的廢話都沒講,她說清楚了外界的局勢,他也講明白了下一步該到哪裏去找錢。十分鍾一過,兩名獄卒喊狗似的把傲雪喊了出來。


    傲雪沒有磨磨蹭蹭的討罵,讓走就走,走得還很快,因為接下來還有一大攤子事務等著她,她慢走一步,金效坤就得在牢裏多熬一秒。重任壓在肩上,她豈敢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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