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葉將商嘉禾橫抱在胸前,緩步浪跡在灰敗的虛空中。


    沒有日月晨昏的變化,也沒有春夏秋冬的更迭,他無從知曉兩人在這座混沌天地裏流浪了多久,還要流浪多久。


    “每天”,他就這樣抱著她不停地往前走,宛如逆旅遊客。


    累的時候就停下來打坐修煉,練掌習劍,再參悟“青龍刀訣”的悲歡離合畫卷。


    這是一座死寂無人的絕境,沒有空間的變化也感受不到光陰的流逝,更尋找不見來時的路。


    陸葉沉下心來,不著急不絕望,一邊前行一邊耐心地守候商嘉禾蘇醒。


    這一次,她是真的睡著了。


    聯想到第一次相逢時,她便是在重傷之後進入俞伯伯的青台靈境中沉睡療傷,陸葉反倒期望商嘉禾能夠睡得稍久點兒,徹底將傷養好痊愈如初。


    幸虧在水晶洞天裏他整整獨自渡過了三年,所以眼下這般孤獨一人的情形也不算太難過。


    況且,他還抱著一個人,抱著能夠走出這座絕境的希望,萬一呢,剛好那時候她忽然醒來。


    爹爹在世時曾經說過,人世間最高的智慧便包含在了四個字裏:“等待”和“希望”。


    就在這等待和希望中,他不斷前行。


    他一次次在悲歡離合的畫卷裏徜徉遊曆,點點滴滴的感悟猶如萬涓成河,不單單是對刀訣的掌控修煉,更是道心的打磨與精進。


    如果換個人,就這麽漂泊在灰敗虛空裏,十有八九早瘋了。但是陸葉卻總能把枯燥寂寞的日子過的充實,不荒廢一刻光陰。


    若幹年之後回首,陸葉會更加清晰地意識到,這段孤獨修行的歲月對於他是何等的珍貴與關鍵。讓他有充裕而平靜的機會,沉澱數年所學,梳理諸般絕學,融會貫通厚積薄發。


    不管是俞西柏還是顧華醒,都曾經指點過陸葉。


    種種際遇與形勢使然,讓他的修為突飛猛進,已從辟海階提升到封山階。


    或許對於陳鬥魚、商嘉禾這樣的天縱奇才,這樣的速度還是太慢。而對於陸葉而言未必是好事,甚至會留下根基不穩道心不固的隱患。這種隱患在歸元階甚至金仙階之前都不會有太大問題,然而當他要向天君、天帝寶座乃至始祖發起衝擊時,便很可能成為致命軟肋。


    天路漫漫,雖然長遠但容不得一絲差池。


    修煉行路的閑暇之餘,陸葉不停地思索如何離開這座絕境。


    如果商嘉禾蘇醒,或許憑借她的青陽鍾能夠打破虛空桎梏重返幽淵,自己卻好像沒這能力。


    但陸葉從來不是輕易服輸的人,在反複推演思量之後,他決定試一試鳳凰雙翼。


    無論如何,至少可以試一試。


    他凝起一縷意念喚醒在“人間世”元峰巫祠中沉睡的鳳凰元胎,兩股濃烈的熱流頓時升騰,透出雙肋在背後撐起一對長逾六丈的彩翼。


    灰敗的虛空裏頓時亮了起來,繽紛的光彩如水波紋一般往四麵八方擴展,直至接近方圓十裏才達到極限戛然而止。


    陸葉心無旁騖地感受著四周時空的異動。虛無的空間裏,好像有一縷細微的清風悄然拂起,原本混沌的天地猶如輕紗般被微微掀起一絲縫隙。


    他不由一陣欣喜,連忙聚精會神地運用天眼神通繼續觀察,就“看到”那揚起的縫隙之後,又是層層疊疊的混沌,無序的糅合卷裹成一團,仿佛沒有邊界。


    陸葉倒吸口冷氣,剛剛生出的欣喜與期待立刻蕩然無存。這座混沌絕境的廣闊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自己當下的修為和鳳凰雙翼破碎空間的能力,可能花幾輩子的光陰也無法破繭而出。


    何況,施動鳳凰雙翼耗損的真元過於龐大,也根本不可能支撐他無休止地往外開拓。


    他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歲月裏,每天堅持不輟地修煉,可怎麽也無法得到丹田氣海的一絲響應,隻能在黑暗中奮力而無望地摸索,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隻是那時候,有父母的陪伴與鼓勵,有未來無數可以憧憬幻想的日子。而此時此地,他孑然一身流落到虛無深處,甚或感覺不到明天在哪裏?


    懷抱中的商嘉禾睡得安穩,伴隨著勻細的呼吸輕微起伏。


    不知何時,她的雙臂環繞到他的脖頸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蜷縮在陸葉的懷中。


    陸葉不曉得商嘉禾什麽時候會睡醒,但他可以保證當她醒來的第一眼一定能夠看見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最初相識的情形,在俞伯伯的青台靈境中,一個天籟般的嗓音笑著對自己說:“小姐姐我名叫商嘉禾,沒得商量的商……”


    再往前,他問她:“小姐姐,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她豐潤的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回答說:“想知道我是誰?撩姐你還嫩了點兒。”


    陸葉的臉上不覺漾起一抹偷笑的快樂,抬手細心地替她理了理額前的劉海,而後拿出那一小壇紅醅酒,小小地啜了一口。


    耳畔,忽然又響起他在巫域祖靈塔頂和陳鬥魚的對白——


    “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商嘉禾?”


    “我哪有,你哪裏看出來的?”


    “你看,我都把秘密告訴你了,你可不能騙我。”


    “也許有那麽一點點……。”


    “你確定,隻有這麽一點點?”


    “我也說不好。哎,我可不想做你的情敵。”


    “我改主意了,我決定以後喜歡你。”


    “你喜歡過我嗎,多不多?有比商嘉禾多一點兒嗎?”


    “快點兒說,我都告訴你了!”


    “我不知道。”


    “那就是沒有咯?”


    “我,我也不確定……應該也有那麽一點點吧?”


    “一點點是多少,到底有沒有比商嘉禾多一點兒?”


    “能不能容我好好想一想,等想好了回頭再告訴你?”


    “你慢慢想,想明白了。但是,不準比她少!”


    “什麽?”


    “什麽什麽……反正我不能比她少!”


    想到這裏,陸葉不禁笑了。


    很久不見陳鬥魚陳真人了,她在巫域還好吧?


    陸葉不清楚她執意留在巫域究竟為什麽,但想等自己完成這次幽淵之行陪著商嘉禾前往三清山時,說不定能夠重逢。


    一想到會再見到陳鬥魚,他的心情立時變得敞亮起來,凝定意念重新展開鳳凰雙翼,真元汩汩綿綿地流淌灌注,雙翅拍擊虛空掀起一蓬綺麗的光瀾向無盡之處翱翔。


    這一次,陸葉明顯感應到了虛空的波蕩。在彩翼光芒的映照卷湧之下,混沌世界的麵紗終於被一點一點揭開,令他不再有無論怎麽跋涉始終停留在原地的錯覺。


    可惜代價驚人,陸葉自感隻支撐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不得不收斂雙翼停下休息。


    他吞下一大口楊枝玉露,開始就地調息打坐,運轉天德八寶爐彌補真元的虧損。


    一顆顆金津玉液宛若滂沱大雨般泄落,滋潤哺育著浩渺無垠的丹田氣海,隻剩下小半截的金黃色人間世元峰艱難地徐徐壯大抬升,天曉得過了多久才重新露出了海平麵。


    虛空中的混沌之力為天德八寶爐提供了永無枯竭的浩瀚源泉,也使得他的真元之中隱隱多了一縷極陰之氣。


    等元峰差不多抬升到頂點,陸葉收功起身打開鳳凰雙翼繼續啟程。


    就這樣,他飛行了一小段時間,又耗費千倍萬倍的辰光來修煉恢複。到後來陸葉也懶得去計數自己到底飛了多遠,又在這座虛無絕境裏困了多久。


    奇異的是,唯有在舒展鳳凰雙翼飛翔的時候,他才能隱約感受到光陰的緩慢流淌,而混沌的虛空亦在一點點地漂移。


    隻要一收起雙翅,一切立即回複到最初的情形。


    如此循環往複了十次百次千次,陸葉施展鳳凰雙翼能夠堅持飛行的時間越來越長,所需恢複的速度亦越來越快。


    他的五座元峰被輪流著一次次損耗殆盡,又一遍遍鳳凰涅槃般的重生,千百次打磨錘煉下來變得超乎異常的堅凝純淨,如同一把千錘百煉的寶刀即使藏在匣中也依舊能夠感應到風華初露的鋒芒。


    這一日風雨如晦,天上驀然飄起了絲絲細雨,濕冷刺骨灑落到陸葉的身上。


    陸葉突然縱聲長嘯,懷抱著商嘉禾像個瘋子般在無人的虛空中蹦跳翻滾,任由雨水打濕衣發,濕潤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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