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韞清笑道:“外祖父,您既然猜出我有話想對您說,那您何不繼續猜猜看,我想說什麽?”


    顧平章輕輕敲了下謝韞清的腦袋,失笑道:“你這個小丫頭鬼主意這麽多,外祖父怎麽會猜出你心中所想?”


    “外祖父,如今四海動蕩,遍地狼犬,您已年邁,我父親想要領兵統戰,亦是有心無力。倘若狼煙再起,烽火燎城,我大周又有幾分反抗能力?”


    顧平章聞言,斂了笑意。


    這個問題,其實他也擔憂了許多年。


    自從謝邕辭了將軍一職,顧平章一直都夜不成寐。


    沒人比他更清楚,大周如今正處於內憂外患之際。


    幾個皇子都是不成器的,為了皇位明爭暗鬥,於政事上,卻從來沒有顯現多少熱情,更別說將百姓記掛在心上。天子不慈,百官更是上行下效,視百姓猶如草芥。


    顧平章想到了膠東郡的災情。


    當初膠東郡的災情如此嚴重,陛下卻坐視不管,百官群臣更是充耳不聞。膠東郡的百姓在京郊遊離數月,直到謝邕籌集資款,將膠東郡土地重整,膠東郡的百姓才得以重歸故裏。


    然而謝邕的善舉,亦是背著天子群臣,悄悄進行的。


    即便百官察覺到了,出於粉飾太平的目的,也都沒有檢舉揭發。


    誰願意平白無故的惹禍上身呢?


    正是陛下與百官的不作為,如今的朝局才越發的昏暗。


    謝韞清目光移向棋盤,從前外祖父那樣清正淡泊的一個人,與施明光下棋時,從來未曾讓過一個子兒。如今外祖父也學會妥協了,然而在麵對朝政時局時,外祖父從來不曾退讓過半分。


    在大節大義麵前,外祖父比誰都要看的分明。


    “外祖父老了,”顧平章終於撫著胡須歎了一聲,“說罷,你所來到底是有什麽事情?”


    “其實也沒有什麽事情,隻是我想問一聲,當年外祖父冒著被誅連的危險,拚死保得昶王府一絲血脈。如今幾十年過去,外祖父後悔當年的選擇嗎?”


    謝韞清的話仿佛一把小錘敲打在顧平章的心頭,不過顧平章卻是不假思索的就脫口而出:“我此生最不後悔的一件事,就是救下了昶王獨子。”


    謝韞清頷首微笑,“有外祖父這句話,阿清就放心了。”


    放什麽心?顧平章覺得這個外孫女兒越發的令人捉摸不透了,他神色變得凝重,問道:“你是如何得知昶王府的事情?”


    昶王是天子的弟弟,先皇那麽多兒子中,除了先豫親王,便是立昶王為儲的呼聲最高。


    天子登基後,第一件事,就是拿昶王開刀。


    昶王以謀逆罪被判滿門抄斬,當初帶著金吾衛衝進王府抄家之人,正是高時瑋。


    當時昶王府一片混亂,因為天子對此事十分的忌憚看重,王府簡直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那一年也是這樣寒冷的冬天,不,那個時候要比現在還要凜冽肅殺許多。


    昶王府方圓數十裏之內,全是濃重的血腥味,厚厚的雪也被血融化了,血水混著雪水,匯成了一條小溪。


    一整個冬日,滿京城都籠罩在陰鬱死寂之下。


    最後高時瑋帶著金吾衛盤點屍身的時候,昶王妃、昶王長子、次子與兩個尚在繈褓的小女兒的屍身陳列在泥濘的土地上,絲毫看不出身前千尊百貴的模樣。


    那場屠戮,昶王府上下一百多人口,無一幸免,昶王妃娘家四十餘口人,亦被流放淮南。


    一晃幾十年過去,京城中幾乎無人還記得當年血腥的暴行。


    謝韞清出生時,那件震驚朝野的慘案早已經被掩埋在塵埃之下。以一凍死的乞兒的屍身將昶王次子換出,這件事除了顧平章,便隻有一人知道。那人,也早已經死在了天子的手中。謝韞清又是如何得知的?


    想到那人,顧平章不由得神色黯然。


    那樣光風霽月、風神疏朗的人物,偏生就死在了權欲的洪流之中。


    謝韞清笑而不答,轉而說道:“外祖父,您冷眼瞧著,當今這麽多皇子們,哪個可堪大用?”


    顧平章當真考慮起這個問題。


    除去病重的大皇子、早夭的五皇子,二皇子性殘凶狠;三皇子紈絝跋扈;四皇子看似唯唯諾諾,實則隱藏頗深,然而說到底,能力亦有限;六皇子、七皇子、八皇子雖然開始嶄露頭角,但是畢竟年紀尚輕,未來到底如何還未可知。


    他不止的一次擔憂,大周未來的君主真的要從這些個皇子中挑選嗎?


    年長的幾個皇子,品行和能力,實在是令人擔憂。然而顧平章又擔心天子的身體,實在撐不到年幼的幾個皇子長大的那一天。


    這幾年,天子篤信道教,越發的沉迷追求長生之術,對那些道士的話更是深信不疑。朝臣們每回有要事去承乾宮尋天子,天子不是稱感悟到了天道,閉關修煉,就是剛服了丹藥,不便見人。


    顧平章博覽群書,哪裏不知道,那些所謂的靈丹妙藥中,無不蘊含著丹毒?便在前日,他與施明光飲茶,施明光還不屑的說,天子再這樣折騰下去,就準備到閻王那裏報道吧。


    施明光久在江湖,誰當天子,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


    然而,顧平章出身士族,曆經兩代國君。說到底,忠君愛國的思想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中。看著自己的國家變成這副樣子,讓顧平章作何感慨?


    更何況,顧平章也曾鮮衣怒馬,滿懷豪情壯誌,如今縱使垂垂老矣,也不會就甘心這樣稀裏糊塗的過活下去。謝韞清想起自己的父親,父親也何嚐不是這樣?他們都是將畢生的熱血和精力都獻給了天子與廟堂,然而天子卻這樣辜負了他們。這對外祖父與父親來說,何其殘忍。


    顧平章愁緒萬千,終於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外祖父,您收留昶王的遺孤,我知道,您是不忍心見到昶王絕嗣。先豫親王未嚐不是顧念手足之情,想著為自己的兄長留下一絲血脈。如果我說,當今天子開始對二十餘年前的事情起疑,你又當如何?”


    “怎麽可能?”片刻的震愕後,顧平章才說道。那件事做得極其隱秘,再沒有旁人知道,顧平章剛準備開口反駁謝韞清,卻又愣住了。


    既然沒有旁人知道,那麽自己的外孫女又是如何對此中內情一清二楚的?既然外孫女知道了,那麽會不會有旁的人知道?


    一想到此處,顧平章一大把年紀,竟然覺得心底發寒。


    謝韞清看著顧平章眼底的深思,知道外祖父將自己所說的話聽進去了,便說道:“外祖父,我是您的外孫女。我懂得何謂是非曲直,我能保證,我所知道的事情,絕不會再與其他人說起。”


    對於自家的外孫女,顧平章倒是從來沒有質疑過的。隻是,這件事牽扯甚廣,一旦抖落出來,顧家,謝家,昶王遺孤,還有豫王,一個都逃不了。


    顧平章最為關心的,還是謝韞清如何知悉內情。


    察覺到顧平章探究的目光,謝韞清接著說道:“外祖父,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天子找不到證據來,隻要有一絲的懷疑,憑咱們天子的性情,您以為天子會息事寧人嗎?”


    不必謝韞清說,顧平章自然了解龍椅上那位的性子。


    天子多疑,明明修道,偏偏不能清心寡欲的修行,反而將權力握得更緊了,人也更加的容易猜疑。諸位皇子、滿朝文武,誰人不是整日的提心吊膽?


    以前天子不怎麽處理政務,如今的天子雖然同樣不肯抽身處理政務,但是對於朝政的把控,卻是從來不肯鬆懈下來的。


    天子的耳目遍布朝堂,每位勳貴、臣子的府宅,哪裏沒有安插了天子的耳目?


    顧平章原先自信昶王遺孤的身份不會被人發現,如今既然自己的外孫女知曉了,那麽想必,仍有知情的人。


    除了他,便隻有先豫親王是知情人。顧平章輕輕搖了搖頭,他相信先豫親王的為人,若是先豫親王會將此事透露出去,也便不會與他一同將昶王遺孤掉包了。


    “外祖父,與其疑惑我為何會知情,倒不如考慮一下,為了這件事永遠不被人知悉,咱們該怎麽籌謀打算。”


    顧平章似笑非笑的看著謝韞清,他如今更好奇的,的確是她從哪裏得知此事的。


    謝韞清接著說道:“外祖父,如今東海郡倭寇橫行,我想起來,十幾年前,正是我父親率兵前往東海郡抗倭的。”


    顧平章也露出幾分悵然的神色。


    十六年前,靖國公謝邕奉命前往東海郡抗倭,奉的卻不是先皇的旨意,而是當今天子的命令。


    當時他雖已洞察天子的野心,天子卻派人將他監視起來,顧家一有風吹草動,天子便立即派兵將顧府上下圍了個水泄不通。


    他縱使插上翅膀,也無法從那麽多金吾衛中逃出來。


    再次踏出顧府的院門,已經變天了。


    原來都過了這麽多年了啊。


    顧平章想著。


    “豫小王爺年紀雖小,卻已經有乃父之風。”謝韞清說道,想到那耀眼有如驕陽一般的陽光,目光都變得溫柔了許多。


    顧平章頗為古怪的看了謝韞清一眼“你何曾見過先豫親王,又何曾知道小王爺有其父的風姿?”


    話雖如此,顧平章卻是絲毫不掩飾自己對蕭玄的欣賞讚譽。


    蕭玄是他親自教養成人的,對於蕭玄的才學品行,顧平章再熟悉不過了。


    唯一遺憾的,大概就是想蕭玄這些年,一直隱藏自己的真實本領,明明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偏偏裝出一副刁頑跋扈的紈絝。世人評論起蕭玄,無一不是搖頭感歎,惋惜先豫親王那樣玉樹臨風的人物,僅有的血脈卻是這樣的不堪。又有幾人瞧得出,蕭玄紈絝皮囊下,隱藏的是怎樣堅韌不屈的一顆心。


    顧平章轉念想到,自己的外孫女一向與尋常嬌滴滴的女孩子不一樣,她不會因為蕭玄臉上帶著的麵具,便會覺得蕭玄劣質斑斑。單說這份氣度,已經很令人驚歎了。


    若是謝韞清知道了顧平章所思所想,不知道會不會笑出來。


    她哪裏是透過麵具,瞧清楚蕭玄的真實為人了?隻不過癡活了一世,若是沒有上輩子慘痛的經曆,她又豈會發現每個人都有另外一張麵孔。


    看似溫文如玉的四皇子,實則是個心狠手辣的魔鬼。淡然如清風的外祖父,卻冒著生死危險救下了昶王遺孤。而讓所有人都瞧不起的豫王蕭玄,卻是個心懷天下蒼生、擁有拯時濟民決心的錚錚男兒。


    顧平章趁著謝韞清胡思亂想之際,撫著胡須問道:“丫頭,你與我單獨說話,是替豫王做說客來的吧?”


    謝韞清展顏笑道:“外祖父英明,真是一猜即中。”


    “你這丫頭,兜兜繞繞這麽久,我這才知道你的目的。”旋即慨然一笑,“隻是,丫頭,你熟讀經史,應該知道這條路很難走。”


    謝韞清笑道:“外祖父,任何一條路,都是需要人走出來的。當初,太祖皇帝打下江山,是何等的艱辛,最後還不是將江山打下來了嗎?您當初在南秦的疆界,明知情況如何危急,仍然據理力爭,以一己之力,將南秦君臣嘲諷得沒有還嘴的能力。那時候,您心裏麵當真就不覺得害怕嗎?”


    顧平章冥神沉思,他在南秦的朝堂、與南秦的百官辯論,轉眼已經過去了幾十載。現在想來,他都忘記了當時是以何種心情、何種姿態站在南秦的朝堂之上的,又哪裏還記得當時自己害不害怕?


    隻不過,顧平章臉色微黑,怎麽這丫頭年紀不大,對幾十年前的事情,反倒比他這個親身經曆過的人還要熟悉的樣子?


    謝韞清掩唇而笑,“外祖父,我今兒說的話夠多了,再說下去,恐怕你要嫌我聒噪,再也不許我上門了,我就先回去了。您閑著沒事,可以喊我過來陪您下棋,與施先生對弈,實在是太委屈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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