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月落烏啼(十五)


    月餅就著半盆河水,握著滑溜溜金鯉,桃木釘揮動如飛,魚鱗“刺刺拉拉”亂迸,灑了滿滿一盆,金晃晃倒是好看。


    “我堂堂蠱族最強男人,居然蹲在船頭拾掇魚。”月餅長歎口氣,挑掉幾片殘存魚鱗,捏著桃木釘豁開金鯉肚子,浸在盆裏散去血沫,拽掉魚肚裏的雜雜碎碎,倒了水重新盛了半盆,清洗著嫩白夾著血絲的魚肉,“這根敵人聞風喪膽的桃木釘,如今卻落得這般用處。唉……嗚呼,悲哉……”


    “月公公,您老人家能不能消停消停?”我頂著滿鼻子尖汗水,拿著竹筒鼓起腮幫子吹火,“平時倒騰蛤蟆蜘蛛的時候,咋沒這麽多感慨?”


    “事業和生活是兩回事。”月餅好不容易把金鯉收拾利索,板板正正擺在案板,滿意地點點頭,“你見哪個廚子回家喜歡做飯?早在飯店忙活夠了。南少俠,火升得咋樣了?”


    我憋著大氣吹竹筒,炭盆裏的木頭“蹭蹭”竄著火苗:“腮幫子都吹酸了,水熱七分,就能下鍋。”


    月餅摸出一根煙,拾起半截燒著的木條點著:“有個問題,還望南少俠解惑則個。”


    “你就好好說普通話,我聽得懂。”我憋著笑扔了竹筒,靠著船舷歇口氣,“甭問了,我直接給你解則個惑。”


    ——


    作為全世界最擅長烹飪美食也最會品嚐美食的國度,中國美食甚至早於延綿五千年的文化,獨特而璀璨地傲立於世,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元素。


    據《周禮》、《詩經》記載——夏代,農作物種植,禾、黍、麥、麻、稻五穀皆有;馬、牛、羊、雞、犬、豕六畜俱全。及至商朝,烹飪技術,釀酒文化形成完整的體係。“酒池肉林”這個成語,雖說是描述商紂王暴虐無道,也從側麵反映了中國美食文化的悠久曆史。


    《周禮?食醫》“膳夫掌王之食欲、膳羞,以養王及後、世子……”可知,周朝已經出現了專門掌管膳食的官員“膳夫”。而最為著名的宮廷美食,當屬為周天子準備的宴飲美食,“周代八珍”。


    主食有“淳熬”和“淳母”。“分別是蒸熟的米飯、黃米飯沃以肉醬,類似於現在的肉醬拌飯。


    六道菜肴包括“炮豚”,即用煨製的小乳豬,烤炸後隔水燉製而成;“炮胖”,是鮮嫩的羔羊肉同法烹製;“肝營”,狗肝切成絲,裹上油後炸;“熬”,牛肉塊熬煮而成的五香牛肉;“漬”,小牛裏脊肉切成薄片,用酒和醋醃後生食;“搗珍”是把牛、羊、犬、鹿、豬肉用石臼搗去筋膜,做成肉團煮食,類似肉丸子。


    這八道菜,是諸侯朝拜周天子才能品嚐的“王宴”。也就是說,諸侯不能擅自烹飪,原因不言而喻。


    當然,東周時期,周王室日漸衰落,“春秋五霸”、“戰國七雄”早就不把周天子放在眼裏。麵兒上的事兒做得差不多得了,回自己宮殿,還不是想吃啥就吃啥?


    而“周代八珍”,恰恰少了一道耳熟能詳的食材——魚。原因?倒也有幾句談資。


    中國自黃帝始,朝代更替都是以五行相克的原理推導。黃帝土德、少昊木德、顓頊金德、帝嚳火德、帝堯水德、帝舜土德、夏禹木德、商湯為金德,火克木,周文王承火德而一統天下。


    水克火,魚生於水。故此,周宴是不會出現和魚有關的菜品。而當時諸侯豪強,誰不想掃平中原,一統天下?於是,以此為奮鬥目標的諸侯們,都想承水德取代周朝。魚順應潮流,成了必食菜品,並由此延及民間,興盛起來。


    專諸用魚腸劍捅死的吳王僚,野心極大,本著“畫個圈圈詛咒你”的原則,特別喜歡吃魚。不過呢,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周天子倒是沒有被喪門死,自己卻因魚而死。


    至於當時魚的烹飪做法,絕非現在的“烹、炒、煎、炸”,紅燒魚塊、諸葛烤魚、酸菜魚,而是“清水煮魚”。


    東周,也就是春秋戰國時期,那時還沒有炒菜,烹飪方式以“煮”和“烤”為主,古文稱為“烹”和“炙”。平民多用陶器,貴族則用青銅鼎。


    清水煮魚看似簡單,實則極其考究,特別考驗廚藝。既要在水溫正好的時候,把魚放入,才能使得腥氣隨水汽而散,鮮味留於湯。還要在火候恰當,水汽翻騰的瞬間,依次放入調料,魚肉才能滑膩爽彈,入口彌香,魚湯更是白若凝脂,晶瑩剔透。


    否則,專諸幹嘛要費那麽大的勁兒,跑到太湖學了三年?


    這道菜,隻要掌握“七分三滾十分等”的口訣,倒也不是什麽難事兒。所謂“七分”,就是水熱至七成,將魚平放於鍋裏。水滾三道,第一道放入蔥薑蒜去腥,第二道加鹽提味兒,第三道倒入少許冷水緊致魚肉。再默數十個數,撈魚出鍋,魚湯淋遍魚身。剩下的,就是口水和筷子忙活的事兒了。


    ——


    “孔亮早就給咱們準備好了木柴和仿青銅鼎鍋,”我一邊煮魚一邊倒入最後一道冷水工序,心裏從一數到十,用漏勺撈起魚擺在盤裏,“月公公,別閑著,盛魚湯!要換別人,真不知道該怎麽做。”


    “我說南少俠,真是難為你,就這麽一道簡單的清水煮魚,你都講到春秋戰國去了。”月餅認真地把魚湯淋個通透,“這就是把拾掇魚的埋汰活兒交給我的理由?”


    待魚湯淋漓盡致,這盤“清水煮魚”就像龍翔九天的寫意畫,由國手畫師點上神龍那雙眼睛,頃刻鮮活生動。宛若珍珠的鮮嫩魚肉微微顫動,魚肉乳白魚湯垂垂欲滴,“吧嗒吧嗒”落在盤中,頗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意思。冉冉升起的熱氣裹著濃鬱的魚肉香氣,迎麵飄來,那股鮮味兒,順著鼻腔直抵唇舌,口水頓時湧了出來。


    “你殺魚我煮魚,這就叫‘術業有專攻’。”我使勁咽著口水,“不喝幾瓶二鍋頭,真是瞎了這道好菜。”


    “你沒當個廚子,真是可惜了天賦。”月餅眯著眼左右張望,手中反扣幾根桃木釘,“可惜這盤菜不是為咱們準備的。”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什麽完成三件事情的犒勞大餐,更不會吃“月餅洗腳沒洗手弄出的魚”。魚做好了,該發生的事情,或者說該出現的人……


    我摸出手機看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是二十一點四十六分,月亮已經升至半空。亥時已至,天地鬼門開的子時,快來了。


    我和月餅,不知道會發生什麽。短短一下午和半個晚上,就像在玩一場親身參與的闖關遊戲。每一個環節,及其考驗智力、體力、知識,卻在最終環節即將完成時刻,還不知道遊戲到底是什麽?


    這種任人擺布操縱的“棋子感”,讓我很不舒服,甚至慌恐。


    又過了幾分鍾,魚漸漸涼了,魚湯凝了一層薄薄的膜,再無方才垂涎欲滴的品相。那幾縷濃鬱的香氣,早已順著江麵,飄溢遠逝。


    “月餅,怕不是有什麽異獸,藏在江底。”我等得有些焦躁,隱隱泛起“對即將到來卻一無所知的事物”莫名恐懼,“把魚倒進江裏,引它出來?”


    “你當這是祭祀江龍王呢?要不要再扔兩個童男童女?再等等看。”月餅摩挲著桃木釘,仰首望月,凝視片刻,“感覺有些不對勁。”


    一抹烏雲,順著風勢,由遠及近,沿著月亮的邊緣,覆蓋而來。閃爍月光的江麵,像是被一塊黑布遮住了波光粼粼,頓時黯淡無光。


    呼呼作響的夜風,起初如同夏夜熟睡,在耳邊“嗡嗡”盤旋的蚊子。不多時便清晰異常,呼號著“嗚嗚”的淒厲風聲,撲麵而至。


    “呱呱”,幾聲喪氣沉沉的烏鴉夜鳴,於岸邊傳來。我順著聲音望去,黑壓壓一大片樹林,胡亂揮擺著枝幹,樹葉“簌簌”輕響,像一群站在岸上的僵屍,嘶嚎著時刻都會撲過來。


    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卻看到了很詭異的一幕。


    一根粗壯的樹幹,閃爍著兩粒黃豆大小、火紅的光點。風吹葉動,光點若隱若現,穿梭於枝葉之間,留下兩道紅色殘影。“呱呱”的烏鴉鳴叫,正是傳自紅光位置。


    那棵樹下,似乎站著兩個人,可能是一身黑衣,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我不確定那到底是人還是樹,運足目力正要看個仔細,一股極其陰冷的寒氣,從人影處撲麵而至,順著眼睛直抵內髒。


    我狠狠打了個哆嗦,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這種感覺,不是什麽陰氣或者某種術,而是恐懼。人類麵對危險時,下意識產生的絕望恐懼。


    “月餅,三點鍾位置!”我報了方位再次看過去,紅點和人影,消失了。


    “月落烏啼……”


    “霜滿天……”


    兩個人,嗓音很低沉;一句《楓橋夜泊》,從樹林遠遠傳來。


    他們,終於,出現了。


    我和月餅對視著,沉默著。目光碰撞,炸起疑問、困惑、驚詫的火花。


    那是,我們的,聲音!


    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從樹林中升起,聚成類似於樹葉形狀的一團,緩緩覆蓋江麵,向著烏船的位置飄來。


    五月,怎麽會有,霧?


    月落——“唰”!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烏雲已經完全遮住月亮。


    烏啼——淒厲的風聲宛如鬼號,夾雜著“呱呱”的烏鴉叫聲,隨著烏雲席卷而來。


    霜滿天——那團白色霧氣,在距離烏篷船十多米的位置,突然停頓,向空中升起,好似一堵白牆豎在江中。


    幾秒鍾匪夷所思的異象,讓我的思維停頓,根本來不及思考,樹林中那兩個和我們相同聲音的人,究竟是誰?


    烏雲越壓越低,霧氣越升越高,在更嘈雜紛亂的烏鴉鳴叫聲中,悄然相撞。黑白分明的邊界,擠壓融合,形成一團巨大的灰色濃霧,散發著說不上來的腥膻氣味。


    幾片黑色鳥羽,飄飄然落在江麵,落在烏篷船,落在那盤清水煮魚。


    “呱”,震耳欲聾的鳥鳴,像一道驚雷,由灰霧中直滾滾掉落,炸得江水翻騰。


    整條江,如同煮開的沸水,翻滾著氣泡,水珠迸濺炸裂,漾起一圈圈巨大的水紋,激蕩的烏篷船左搖右晃。


    我拚命抓住船舷保持平衡,晃動的視線中,一道烏黑陰影,閃爍著密密麻麻紅光,從灰霧中鑽出,撲了過來。


    那是一群,烏鴉!


    幾百隻,或者上千隻,烏鴉!


    每一隻,黑色羽毛殘破不堪,裸/露著白骨灰肉,爪子僅剩筋骨,閃爍著鋒利寒光。那一雙雙赤紅眼睛,根本沒有生命的靈性,迸射著凶殘、暴虐、嗜血的死氣。


    “月落烏啼霜滿天,原來是這個意思。人血為食的金鯉為餌,引出蠱氣喂養的蠱鳥。”月餅嘴角揚著一絲驕傲的笑容,筆直地站在船頭,“南瓜,躲進烏蓬,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這不是你能應對的。如果有機會,潛入水中,別管我,逃!”


    “小爺這輩子,”我穩住平衡,起身和月餅並肩而立,“隻會站在兄弟身邊,絕不躲在兄弟身後。一群鳥兒而已,我怕個鳥!”


    雖說,豪氣十足。但是,腿腳有些發軟……


    “轟!”


    那群來自地獄的烏鴉,嘶鳴著,哀嚎著,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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