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餅似乎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不停地重複著“時間不對”、“怎麽會這樣”。也許是過於激動,臉色越來越紅,雙手胡亂揮舞,仿佛要抓住什麽東西。


    我怎麽也想不到,費盡心力地久違重複,居然是這樣的場景,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南瓜,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月餅瞬間冷靜下來,摸了摸鼻子,“你是怎麽破譯的文字密碼?”


    這種反差極大的變化更讓我接受不了,試探著指著月餅左眼:“掀開。”


    月餅微微一怔,隨即揚了揚眉毛,食指抵著眉骨,拇指翻開眼皮:“眼白絕對比紙還白,沒有被奪舍。”


    所謂“奪舍”,是指人處於某種不幹淨的環境,體內的陽氣(科學角度解釋叫做生物磁場)無法抵禦外界的陰氣,導致陰氣入體,會產生與自己不相關的意識思維。許多人在走夜路、掃墓、參觀某處戰後遺跡時,會突然性情大變,神誌恍惚、胡言亂語,夜有噩夢,這就是被陰氣奪舍。


    這種現象多出現於未滿九歲的兒童,民間俗稱“嚇著了”。成年人若先天八字弱,體氣不旺,也會出現這種狀況。


    奪舍最顯著的特征,就是一道血絲由上及下貫穿瞳孔。很多人誤以為是熬夜睡眠不足導致,不當回事兒。


    北宋年間,有一吳姓書生,天生八字極旺,生性酗酒,常入古墓盜得墓葬陳酒,飲醉就於棺材旁長臥而眠,多年未曾出現意外。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書生於山東尋到一處三國華氏古墓,掘盜洞入內,半個多時辰,倉惶爬出。歸家閉口不言,昏睡五天四夜方才蘇醒。更奇的是,家人詢問書生入墓經過,書生不但認不出家人,反而自稱“得了天命”,揚長而去。


    家人鄉鄰皆以為書生瘋了,誰曾想三五年光景,書生竟然成了北宋最著名起義軍的軍師,隻是心性大變,陰狠毒辣。


    村中遺老得知此事,長歎一聲:“前華後吳,不得善終。”


    書歸正傳——


    月餅的八字沒得說,自然是“九九出一”的強勢命格。然而就算是塊頑鐵,和磁鐵放在一起,用不了幾個月,也就有了磁性。


    月餅在這座墓裏待了不知道過久,再強的陽氣也耗幹淨了,說不準就出現了吳書生的情況。更何況墓門開啟,這老先生全須全羽、活蹦亂跳,完全沒有我想象中“躺在保得身體不腐的冰床長眠;或者給自己下了某種蠱進入假死狀態;要麽以某種上古醫術封住血脈暫緩心跳”的三流小說裏的情節。


    倒也由不得我往奪舍這一層琢磨。


    “萍姐!”我脫口而出。


    月餅猛不丁愣了神,隨即明白我的意思,聳聳肩撇著嘴滿臉無奈:“不挽奶茶。”


    “白發石林。”


    “京劇。”


    “人魚。”


    “舟島。”


    “金陵。”


    “祟影。”


    我們倆就像答題選秀節目的主持人和參賽選手,一問一答著執行“異徒行者”任務時的經曆。


    月餅嘴裏冒出的每個字,就像一顆顆定心丸,讓我越來越踏實,終於按捺不住強行壓抑的情緒,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月野的三圍?”


    “嗯?”月餅盯著墓頂,很是不緊不慢,“96、66、98。”


    我心裏一沉,暗暗摸出軍刀:“你到底是誰?真正的月餅不可能知道月野的三圍。”


    “我編的,”月餅皺著眉瞪著我,“南曉樓,你有完沒完?從尼雅回來燒壞腦子了?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把你一腳踹進去,我留在這裏享清福。書寫的怎麽樣了?”


    “月公公,真的是你?”我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張開胳膊快走幾步想來個擁抱,一琢磨兩個大老爺們摟摟抱抱怪惡心人的,於是雙手揮著圈假裝活動肩膀,“你在尼雅真去那裏了?有沒有遇到‘我們’?唐朝啥樣?西施好看不?潘金蓮……”


    “南少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立刻就做。”月餅鄭重地拍著我的肩膀,“這些問題,我會給你慢慢講。再不去做,就來不及了。”


    能讓月餅如此嚴肅的事情自然非同小可,我把肚子裏的“十萬個為什麽”生生咽了回去:“你說,這就去辦。”


    “我餓了,房車開來沒?麻溜兒找地兒吃點喝點。”月餅徑自往洞口走去,右手舉過頭頂,食指探向前方,“墓門隻能開啟二十分鍾,很快就關上了。南少俠要是願意在裏麵修煉成千年老屍,雜家臨終前倒是不介意舊地重遊,用蠱術收了你。”


    話音剛落,沉重的墓門比開啟時快了好幾倍的速度閉合,月餅慢悠悠踱步而出,背著雙手瞅著我。


    我拔腿就往外跑:“月公公,你不早說。”


    “你給我說話的機會了麽?”月餅伸了個懶腰,深深吸口氣,“還是這個時代,汽油味、工業廢料味的空氣聞著舒服啊。”


    我大氣沒喘一口的跑了出來。月餅剛要開腔,突然喊聲“壞了”,返身衝進石洞,從那堆綾羅綢緞裏翻出一樣東西,揚手扔到我的腳下,一路疾跑,擦著即將閉合的墓門閃身出來。


    短短幾秒鍾,寫起來也就幾句話,可是當時情景異常驚險,再晚片刻,月餅就會再次被封在洞內。值得他這麽做,必然是很重要的物件。


    我彎腰拾起,居然是一本邊角破損,九十年代在學校很流行的抄歌詞的硬皮筆記本。


    “月公公,你在那個時間軸裏用來做記錄的?”我翻開封皮,看清扉頁一行歪歪扭扭,充滿稚氣的字,如同被雷電劈中,呆立不動。雙手竟因為過於恐懼,拿捏不住,任由本子掉在地上。


    一陣風吹過,稍微泛黃的書頁胡亂翻動,一首首唐詩宋詞,雜亂無章又無比清晰的映入眼簾。


    “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月餅撿起本子,抖了抖落在書頁裏的塵土,“我一直在等你打開墓門,問問這是怎麽回事。看來,你也不知道。”


    “我……我……我……”我張口結舌了十多個“我”,也沒“我”出個所以然。


    “進入這處能隔絕時間的墓穴,我就發現了這個本子。”月餅揚揚眉毛,很認真地觀察著我的表情,似乎要從中尋到答案。


    “什麽?這不是你帶進去的?”我更覺恐怖,初春的寒意不濃,卻冒出一身雞皮疙瘩,忍不住哆嗦著。


    視線裏,那個筆記本仿佛越變越大,直至變成一方巨型岩石,狠狠砸向我……


    “走吧,吃東西去,喝幾杯。”月餅把筆記本塞進背包,迎著初升的朝陽,朝著房車停駐的方向走去。


    陽光拖著他長長的背影,始終籠罩著我,無法掙脫。


    我僵著雙腿,呼吸困難地挪動腳步,像是被月餅用影子牽拽的木偶,機械前行。


    我的眼前,始終印著扉頁那行字——


    唐詩宋詞摘抄,南曉樓,1998年10月16日。


    那年,我七歲;那天,是我各種證明身份的證件,法定的生日。即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人總是慢慢長大,很多童年心愛的玩具,不知不覺就丟了,直至從記憶中遺忘,再也尋覓不著。偶爾收拾屋子,總會發現幾樣老物件,勾起零星回憶。


    可是,我對這個筆記本,完全沒有印象。


    而上麵的字,確實是我的筆跡,並且存放在北齊的一所古墓。


    “南曉樓,這一年多,你怎麽生活的?”月餅靠著車門點了根煙,喊了一句。


    我嗓子幹澀的幾乎聽不出自己的聲音:“寫書,簽售會,大學當講師。”


    “挺好的一條路,”月餅摸了摸鼻子,微微揚起下巴,“好好走下去吧。”


    我笑了,遠遠丟過車鑰匙:“開了好幾千裏地,換你開。還記得怎麽開車不?”


    月餅眯著眼睛,也笑了:“你這車技能開過來真不容易。”


    “過年的時候,我還開車去了趟敦煌。來回5400公裏,沒有一個違章。”我迎著月餅的笑容,迎著陪伴我們走遍大江南北的房車,迎著即將踏上的未知道路,“你看我的朋友圈、微博,有圖有文有真相。”


    “決定了?”月餅狠狠吸了口煙,斂起笑容。


    我沒有回答,徑自走進車廂,四腳八叉躺進沙發,打開手機的酷狗app,順手放了首《沙漠駱駝》。


    “我要穿越這片沙漠


    找尋真的自我


    身邊隻有一匹駱駝陪我


    ……


    我跨上沙漠之舟


    背上煙鬥和沙漏


    手裏還握著一壺烈酒


    ……


    什麽鬼魅傳說


    什麽魑魅魍魎妖魔


    隻有那鷺鷹在幽幽的高歌


    ……


    漫長人生旅途


    花開花落無數


    沸騰的時光怎能被荒蕪


    ……


    東方魚肚白出


    烈日綻放吐露


    放下塵浮我已踏上歸途”


    月餅跟著拍子哼了幾句:“詞兒還挺應景,新歌?誰唱的?”


    “展展與羅羅,據說是抄襲,已經被封殺了。”


    月餅不可置否地揚揚眉毛,轉動車鑰匙,房車的轟鳴聲沉重有力。


    這一年,我很少開這輛車。因為,少了一個人,總覺得發動機的


    嘶吼,都顯得很孤單。


    人生是什麽?


    最好的朋友,最烈的酒,最挑戰的旅途,最精彩的經曆。


    月餅問我“決定了”?


    我有什麽理由拒絕呢?


    出發吧!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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