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起身出發,顧方誠拒絕了孟溪想要幫助的好意,再一次將馮哲背在肩上。


    正值六月,緬甸的雨季,山林裏似乎剛下過一場大雨,地上泥濘不堪,三人不必擔心踩在枯枝上發出聲響暴露痕跡,但是孟溪處理腳印的工作卻因此陡然增添一倍。


    馬佑山始終走在三人之前,沉默的沒有交流,甚至連耳麥都捕捉不到他輕微的呼吸聲。


    山中樹蔭遮擋,再加上路徑十分複雜,顧方誠和孟溪早就在紮進猛臘邊境山林的那一刻失去了方位感。直到一個小時後,他們來到一片廢墟前,孟溪才猛然從手表上跳動的指針反應出來,他們竟然入境後沒有向南前往城鎮,而是一路向東,來到了這裏。


    眼前的廢墟似乎有一定的年頭,占地範圍並不算小,殘垣斷壁加起來總共得有近千平方米,在一些細微的角落裏甚至還能看出大火燃燒後留下的痕跡。


    結合他們身處的環境,顧方誠將馮哲小心地尋一處平穩的木墩放下後,和孟溪對視一眼,走到馬佑山身邊:“這裏以前是製毒工廠?”


    深山老林裏,能夠有如此大規模的建築,答案似乎隻有這麽一個。


    一腳深一腳淺的在廢墟裏走著,馬佑山低聲對身後兩位學生道:“我們晚上就在這旁邊休息,你們去處理馮哲的傷口,注意警戒。”話音落下,馬佑山便穿過廢墟繼續向前邁去。


    顧方誠和孟溪目送馬佑山的背影消失在廢墟的盡頭,消失在山林的邊緣,內心皆是歎了口氣。他們雖然不知道在閻王身上發生過什麽,但是馬佑山這番反應,明顯就是觸景生情,他們還是不應該多加打擾。


    “老大,三哥,我們今晚是要繼續前行,還是就在這裏留宿?”馮哲無聊地枯坐在木墩上,見二人返回好奇地問道。畢竟他們已經在邊境線上行走了一整天,如今已是接近晚上七點,日頭落下再摸黑前進,他的腳傷必定成為更大的負累。


    “不走了,我來給你處理腳傷吧。”孟溪將身後的三個背囊卸下放在腳邊,他們這次出來是按照輕便出行的標準收拾行李,食物雖然充足,但是飲水到了現在早就消耗殆盡。


    顧方誠見孟溪開始為馮哲處理腳傷後,環視周圍一圈,確定沒有異樣後,便帶著三人的水壺離開,前往周圍的溪流取水。


    “老師?”顧方誠走到半途,就看見馬佑山站在前麵不遠處,一動不動,就連他明顯靠近的腳步聲都沒有絲毫反應。


    “老師,這是什……”顧方誠好奇地靠了上去,卻在看清畫麵的那一刻瞬間禁了聲,胃裏開始湧滾翻騰。


    他看見了什麽!在這廢墟周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白骨露野的慘象。白骨交錯,泥土似乎被雨水衝刷開來,將屍骨暴露在空氣之下,空洞的頭骨上那一雙雙眸子似乎將他死死的盯著。


    馬佑山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不穩的情緒勉強開口道:“這些屍體,一部分是販毒集團處決的內部人員,在每一個製毒工廠附近,都有這麽一個埋屍點。這一處的埋屍點,因為工廠的荒廢,疏於看管。再加上長年的雨水衝刷,自然就重見天日。”


    “這些人……都是毒販?”顧方誠有些不敢置信,雙目顫動著,目之所及的骸骨數量至少在二十具以上,毒販內部為何要這樣清洗內部?


    “泫隆集團在金三角屹立近十年,十年來無數政府想要打擊緝拿其首領泫隆都沒有結果。就連製毒工廠能夠被端掉的也是寥寥無幾。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他們夠狠,隻要有絲毫懷疑,就絕不會放過,寧可錯殺不可錯放。”


    “而這些屍體裏,還有一些不過是無辜的人群,或是因為發現製毒工廠的存在,需要滅口,或是在城鎮上就已遇害,被帶到這裏進行掩埋。”


    顧方誠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但他總覺得這不是馬佑山帶他們來這裏的根本原因,不過馬佑山顯然沒有和他分享的意願。朝馬佑山頷首,顧方誠帶著水壺離開。


    待到他取完水從溪流邊回到廢墟時,馮哲的腳傷已經被孟溪處理完畢。


    馮哲一個人坐了個木墩,顧方誠便自然地挨著孟溪在對麵坐下。“給他上了特效藥?”顧方誠問。


    “嗯,今晚腫應該就能消下去,明天至少不負重行走是沒有問題的。”孟溪如常地回答道,倒沒有察覺出顧方誠的情緒有絲毫變化。


    眼前閃現先前白骨露野的慘象,顧方誠捏著手中的水壺漸漸開始愣神,需要完成的工作結束,顧方誠先前強壓在心頭的感受才開始大肆占領思緒。一具屍骨就意味著這是一條曾經鮮活的人命,縱然他們有可能不同國籍,他們也有可能犯下過錯誤,但是就此埋屍荒野,無人問津,顧方誠能夠感受到自己的內心在顫抖。


    “怎麽了。”孟溪坐了一會兒,終究是察覺出來顧方誠情緒上的反常,側頭看向他。


    顧方誠咬了咬下唇,先是搖頭,旋即再低聲道:“你說……死亡真的是個什麽感受?”楊小玉告訴過他們,人都有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兩者同時並存,人為了生而努力生活,然而究其目標,最後一步皆是死亡。


    但是楊小玉從沒有教過他們,在真實麵對死亡時,應該如何反應。


    “你看見什麽了?”孟溪凝望著顧方誠的側臉,見他極其罕見的連喉結都在顫抖,徑直伸出手去,按在顧方誠十指交叉的雙手上,他的掌心微熱,給顧方誠冰涼的雙手帶去一絲暖意。


    顧方誠緊握的雙手在孟溪的溫暖下漸漸回暖,先前被冰凍住的血液重新流動,顧方誠勉強低笑,“沒事。”既然馬佑山並沒有帶他們去看,這種場麵就不要告訴孟溪,他一個人知道便好。


    馮哲從手邊的背包拿出三袋單兵口糧,無語凝噎地盯著眼前一副‘情深義重’‘你儂我儂’模樣的兩人,手上的口糧怎麽也遞不出去。


    他好歹是一個活人,不是個電燈泡,能不能不要無時無刻都在展現你們無與倫比的默契。


    孟溪也不逼迫,從顧方誠腿邊將三個水壺提上,貼心地替顧方誠為打來的飲用水進行消毒處理,將空間留給他獨自消化心中情緒。


    看見孟溪走遠,馮哲再也憋不住這一路上的委屈,朝顧方誠抱怨道:“三哥,你實在是太過分了!”


    聽見熟知又陌生的聲音,顧方誠儼然回神,才發現是他對麵的馮哲,“小哲?你怎麽在這兒……哦對,我想起來了。”


    先前被屍體所震懾,恍惚間他還以為這次和往常一樣隻有他和孟溪同行。


    馮哲徹底傷透了心,他被顧方誠辛苦地背了一路,現在居然說:你怎麽在這兒?


    “三哥!就算你眼裏隻有老大,但你也不能就這麽直白的說出來!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會痛的!”馮哲咆哮道,憤怒的聲音在山野間回蕩。


    顧方誠被他一頓咆哮,漸漸從先前低落的情緒中疏解出來,後知後覺地摸著後腦勺笑起來。見馮哲賭氣似的轉過頭去不搭理他,心知自己犯了錯的顧方誠幹脆一屁股挪過去,從衣兜裏摸出一塊巧克力,在馮哲眼前晃了晃。


    “怎麽樣,想吃嗎?”


    行走了一天,再加上腳傷隱痛不斷,在這山野間一塊巧克力的誘惑可遠遠大於那難吃的單兵口糧。馮哲不爭氣地咽了咽喉,又覺得麵子上下不來,他明明都跟著走了一路,居然坐在顧方誠眼前都被無視忽略。這種差別待遇,他受不了。


    “你們?幹什麽呢?”孟溪把水壺裏的水過濾消毒完畢,走回來就看見顧方誠諂媚般攬住馮哲的肩膀,討好地說著什麽,覺得很是奇怪。


    眼前巧克力晃著,孟溪又重新回到眼前,馮哲覺得他再不把巧克力拿下,顧方誠說不定就要後悔了。


    正在這時,孟溪開口道:“你拿著吧,巧克力也沒有帶多少,你吃的還是他那份。”這麽些年,他也算是了解顧方誠的習慣。總是會根據他們任務的時長在衣兜裏備上一些巧克力。


    臨出發前,他無意中瞥見顧方誠苦惱地數著巧克力的個數,上次任務後忘了補充,眼看就沒剩下幾顆,路上走來他和顧方誠還吃了不少。


    他估摸著顧方誠的衣兜裏,也隻剩下三顆左右吧。


    說時遲那時快,馮哲劈手便奪過顧方誠手裏的巧克力,撕開包裝惡狠狠地咬下一口。不吃白不吃,誰叫他一路上被喂了這麽多狗糧,不占點便宜回來,他才不吃這虧。


    顧方誠見馮哲情緒好轉,站起身來在他頭上輕輕揉了兩下。第一次出任務便傷了腿成為負累,馮哲心中的各種情緒被放大是正常反應,他能用一顆巧克力穩定情緒,已經心滿意足。


    無辜與顧方誠配合一番的孟溪無奈地笑了笑,穩定下來就是好事,否則心中情緒一直積壓,反倒會增加三人在山林內的危險。


    孟溪伸手將三份單兵口糧打開,擺在三人中間,等待它自熱。


    顧方誠重新在孟溪身側落座,忽地扭頭回去,擔憂地看向廢墟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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