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清風和夏星痕對手戲比較多的片段, 是在第三卷《雪燁》中,雲向磊落魄養病, 被送去蘇聯, 和於頌相逢在克裏姆林宮。其中最溫情的一段, 是於頌給雲向磊背誦《萊蒙托夫》的《春》。


    每當開春解凍後的冰塊,順洶湧的江河奔騰激蕩。


    每當在草場的遠遠近近, 袒露一片片烏黑的土壤。


    在我這顆涉世不深的心裏,我見到大自然一天天年輕。


    時光拂過我這恬靜的雙頰,將帶走旺似火焰的容顏。


    大片的雪樺樹在廣袤的黑色原野上生長。雲向磊隻能通過紅牆內的窗戶往外看到自然景色。在聽於頌念詩時,壁爐的火光映照在他滄桑麵龐上,顯露出一抹山窮水盡的悲哀笑意。


    “春天訊息麽……像我這種廢人,是見不到了。我甚至都起不來看窗外的景色。”


    那是這部劇裏,雲向磊最頹廢、迷茫和痛苦的階段——第二次國共戰爭,後世又稱為解放戰爭,正在白熱化階段。好不容易趕跑了日本鬼子, 祖國大地卻依然遭受著戰火瘡痍。雲向磊從前是國軍團長, 和中|共地下黨方明還有打鬼子的過命交情——方明卻死在了渡江戰役中。雲向磊雖然已經辭去國軍職務、立場逐漸傾向共|產|黨,卻仍然對祖國未來何去何從感到迷茫。


    用劇本上的描述來說……去國離鄉、眼底千裏、年華一瞬、夢遠誌沉……


    哪怕於頌給他帶來了朝氣、活力和新希望,仍不足以把雲向磊從絕望中解救出。是後來雲向磊掙紮著成為一名“輪椅工人”,徹底的融入了“無產階級”中,他的思想才逐漸走出泥沼,有了回歸新中國的勇氣和盼頭。


    這場戲是文戲, 所以倪廷沒有折騰夏星痕, 因為沒有激動打人的誘發條件, 雲向磊隻是一動不動躺在病床上。陶清風念詩也很順利,他理解這種文學上精微語氣和情緒本來就有天然的優勢。


    倪廷這回按部就班、正常地執導完這幕戲,也不多說什麽,就早早離開了片場。攝影、錄音等其他組的工作人員,也沉默地收拾著東西。夏星痕卻還躺在床上,保持著鏡頭內一動不動的姿勢,雙眼惘然地看著天花板。


    陶清風已經知道了那些事,也知道現在夏星痕在雲向磊裏出不來,走過去的稱呼就仍然是:“雲大哥。”


    夏星痕轉臉看向陶清風,流露出一種更迷茫的表情,哪怕他說的不是台詞,但給陶清風的感覺就是不|良於行、失去生活意義那個階段的雲向磊說的話:“要是你真的是於頌就好了。”


    陶清風頓了頓,勸道:“‘入戲出不來’不是詛咒。你也不是怪物。試過控製嗎?如果老天爺給你這個天賦,證明你是天生的演員,你就有責任用好這種力量,而不是被它所吞噬。”


    真正最頂尖的“體驗派”演員,是能收放自如的。而且說到底無論是“體驗派”還是“表演派”都隻是方法|論而已。藝術大師們甚至有人把這兩種方法合用。夏星痕說他不算“演”,其實也飽含著自己沒有真正掌握最優秀的演技的意思在裏麵。卻被堆了那麽多影帝光環,愈發使得他的心理問題嚴重了。


    夏星痕連冷笑,說得都像是雲向磊那種有氣無力、喪失全部希望的細弱口吻:“說得真好聽。”他眼中泛上一層水光,陶清風盡管心裏有準備,還是被他這全身心投入角色出不來,看上去可憐、虛弱、又自棄的模樣嚇住了——這和他之前捅死租界士兵的氣勢,無異於天上地下。別人在劇裏是經曆了十幾年滄桑變化,他在幾天之內就要變過來。


    “……翻過氣象記載,我出生的那天是陰天,星星都被遮住了。一直看不到。”


    陶清風從夏星痕的言語神情來看,他的心理狀態、精神狀態都是常年有些問題了。可是陶清風不能這麽輕易放棄,因為——


    “那不是天命,不是某種無法掌控的東西。別人對你有看法,但不知道你隱衷,你需要解釋,或是讓人替你解釋,你不能什麽都不說。”陶清風低聲勸慰他。


    夏星痕低低地歎著氣,露出和鏡頭中如出一轍的悲意:“解釋什麽?有什麽值得分辯的?人是我傷的,憤怒是我自己的,我自己如果沒有那種子,他們無論怎麽催化也不會發生。”


    陶清風也是趁著這幕戲的雲向磊沒有多少殺傷力,才敢來和夏星痕商討:“你得區分戲裏戲外,必須區分。《雪樺》的最後一幕戲,雲向磊誤會於頌,打傷他然後離開蘇聯,回國去了。到時候倪廷萬一又使小動作……”


    陶清風真的求生欲很強了,生怕到時候倪廷折騰夏星痕,哪怕是道具棍。夏星痕假戲真打,傷了陶清風,那就是實實在在的“毆打同組演員”。


    而且陶清風雖然練了太極拳和劍……他身子依然很不經打。


    夏星痕深深皺眉:“你好自為之吧。我是真的控製不了。你多做點準備,身上裹些軟墊子,準備點跌打傷藥。”


    哪怕是這種令人吐血的說辭,其實對於夏星痕來說,已經很難得了。他從來都是個“完全不管別人”的存在。說得難聽點,漠視別人生命,那麽多次打人糟糕記錄,他自己也不是無辜者。能這樣叮囑陶清風,實在是他的極限。


    陶清風歎道:“你進得去角色,你是編劇的代言人。但你為什麽就看不破這部《東歸西渡》的中心思想:東歸西渡,大道涉長。無論是雲向磊、方明、桑曉慧、於頌,都是走在漫漫路上,去尋找各自的終點的過客。世間道長而歧,沒走到的,叫做羈旅,走得到的,就是歸渡。離開了角色你依然是夏星痕,你以為那裏是空的,其實不然,那裏還是你的歸渡……你切莫放棄……”


    夏星痕神色複雜地盯著陶清風,像一個病入膏肓之人,在艱難運轉著頭腦思考。那話中的確像《春》的詩歌一樣,帶來了某種希望的氣息。夏星痕忽然劇烈喘息起來,就好像呼吸不暢的病人被取下了呼吸機,良久才平靜。


    “好些了?”陶清風等他完全平靜後,才問道。


    “轉進下一幕戲裏了。”夏星痕臉色淡漠,音調不那麽虛弱,他指的下一幕戲,是雲向磊身體好轉了些,被推著輪椅到封凍的伏爾加河畔,聽河水化凍的聲音。那時候雲向磊的心態要明媚許多。夏星痕的音調因此歡快了不少。


    陶清風一愣:原來不同場次之間角色心境的變化,夏星痕是這樣來分割的。活成了角色,沒有了他自己。原來是這樣無縫銜接的操作。


    夏星痕沒有告訴陶清風的是,剛才聽了他一席話,他原本還需要醞釀的“角色變化時機”忽然出現了瞬間的空白,就好像心裏有某種自我意誌要掙脫而出。他腦中茫然,不得不迅速填補進下一幕戲的角色,才把那股陌生的情緒壓製下去。就好像“夏星痕”這個人從封凍的冰後麵,裂開一道縫隙……


    “你再多說一點。”夏星痕對陶清風虛弱道:“說一點,自我意誌。”


    陶清風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雖然閃過了一瞬間田中天那句“他若不是‘體驗派’會如何如何”的隱憂,又立刻被更重要的事情蓋過了。


    真正的殿堂級體驗派是“出入自如”的,夏星痕沒法正常的“出來”,或許是因為他在太年輕,還沒有活出自己的時候,就進入了太多角色。那些角色有無比完整的人生,他獲得了超越程度的體驗。於是自我意誌就被緊緊封閉在內心最深處,從此成為了編劇們最趁手的工具。但既然這麽有天賦,陶清風想,如果得到正確的指導,采取合適的方法,怎麽可能出不來呢。是有人希望他維持這種狀態,故意不幫他罷了。


    於是陶清風就照著“自我意誌”開導了更多東西,他於理論這一塊本來就極有功底,又通曉古代聖人生活智慧的諸多知識,去開導夏星痕“活成自己的意義”這種樸素又深刻的命題,再是合適不過了。


    雖然也隻能形而上地說一點泛泛而談,但陶清風明顯感覺,說了之後,夏星痕平靜下去許多。雖然他仍舊不知究竟是起了明顯效果,還是夏星痕此刻處於的“病愈階段”角色心境比較平順而已。


    不過,由於陶清風說的觀點,大抵來自儒門舊識,雖然有許多樸實也深刻的生活智慧,但明顯在“現代人的精神信仰”方向上有所欠缺。對夏星痕的觸動效果有所保留,因為他的世界觀已經定型了。


    陶清風隻知道,要抓緊時間。因為離那場“誤會揍人”的戲份越來越近了。


    在這方麵,陶清風完全沒有心理負擔地又去請教了嚴澹,關於“如何重塑現代人的價值觀”。


    嚴澹十分敏銳地問:“是你?還是別人?”


    陶清風不欲透露夏星痕那些秘密,哪怕在娛樂圈已經是半公開的,但嚴澹是圈外人,沒有必要讓他跟著操心。


    陶清風猶豫了一會兒,道:“如果是我呢?你知道,我從小接受那些教育已經形成了所謂的‘思維定勢’,有沒有那種……短期內,讓一個從精神上,受比較主流積極價值觀,找到自己意義的方式?”


    嚴澹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半響道:“這種要求。那你不如,入個黨?到時候寫一堆思想匯報,還是挺提升人覺悟的。”


    陶清風:……


    嚴澹又說:“不過入黨,一般是得有黨支部之類的機構?我不知道你們娛樂公司有沒有這種架構。又或許,明星入黨應該是別的方法?我不了解,要不我幫你問問?”


    陶清風“嗯”了一聲,說:“謝謝。”又低道,“我知道這種事,問你總是能得到正確的幫助。”


    嚴澹笑道:“你想得到我,我就很高興了。我巴不得你更……”嚴澹聲音低沉下去,聲線富有磁性,“更依賴我一點。”


    他這話說得溫柔繾綣,音調中輾轉著悱惻柔情。聽在陶清風耳中,恍惚熏風拂麵,飄飄然之感,不自覺道:“應該彼此彼此……”半響才頭腦清醒些,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麽話。不由得驀然臉上有些燥熱:陶清風剛才的潛意識裏就是覺得他不應該單方麵受嚴澹的幫助,而希望自己也能和對方互相幫助。但結合著上下語境一聽,好像又有了別的意思。


    但是嚴澹卻罕見在電話那頭沒有反應,竟是一時間聽得癡了。


    陶清風沒聽到嚴澹那邊的應答,小心翼翼道:“你……你那邊信號還好嗎?其實我不……”陶清風待要解釋一二,又覺顯得矯飾。


    嚴澹這才如夢方醒般,“嗯。在的。”言辭靈巧如嚴澹,在心馳蕩漾下說出的也不過是最簡單的語言,“我覺得好高興。”說完這一句,他一直砰砰作響的心跳也愈發鼓噪,忽然間又是一陣頭疼欲裂的眩暈感傳來,嚴澹腿一軟跪了下去。手機“啪”地掉落在地上掛斷了。


    又來了,那種頭痛欲裂似把人劈成兩半的感覺。上次嚴澹差點被痛昏過去,腦袋裏像是被塞滿了沉甸甸的石頭,好像被灌入了很多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是他又沒法看得清那些是什麽。似乎被什麽遮住了,嚴澹荒謬地想:是不是要疼到昏過去,才能把幕布揭開,看清下麵浩大沉重的謎團……


    嚴澹艱難地懷抱摸出一片止痛藥吞了,才暫時把頭痛止住。上次他頭痛時,腦海裏好像在播放什麽東西,可是太疼了他根本看不清。這次也有隱隱綽綽的東西在腦海裏晃蕩。嚴澹用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重新把落地的眼鏡撿起來戴好,發現自己全身都在顫抖。


    上次第一次發作後,他去醫院仔細檢查了一下,卻沒有任何問題。醫生懷疑是他自己工作壓力過大。可嚴澹心知肚明:並非如此。他的工作遊刃有餘。說不定這和那些吉光片羽般,夢到的大楚的事情有關……


    陶清風聽嚴澹說完那句就掛斷了電話,還有些納悶……他本來覺得以嚴澹的作風,不會輕易放人一馬。雖然這種尷尬曖|昧感沒有擴大,讓陶清風無端鬆了口氣。


    過兩天陶清風就接到了一個電話:竟然是那位黨校的董建軍老先生打來的。他說,接到嚴澹那邊的電話,知道陶清風想入黨。托朋友問過,得知明星入黨走的流程不太一樣,需要一位資深入黨介紹人。董老先生非常樂意幫這個忙,做陶清風的入黨介紹人。


    雖然陶清風本意是替夏星痕問的,隻是沒想到熱心董老先生的行動力這麽快。在電話裏陶清風又一時半會說不清夏星痕的情況。便先感激地應下來,靈機一動道:“董老師,您要不要來桃花塢這邊散散心?我片場通告並不是很多。您來這邊,方便了解一下情況?”


    陶清風又想著人家平時很忙,特意抽一趟過來也不容易,又道:“您什麽都不用操心,這邊食宿我全部負責,就是不知道您有沒有時間了……”


    董老師說:“這個呢小陶你就不用管了。你可能不知道,《東歸西渡》拍攝的影視城,是掛靠省管的一個文化單位。下周這些省管文化企業負責人、省裏文化行業工會負責人,都會去組織部學習十x大精神,剛好安排我給他們上課。小嚴的意思是,上完課後,出來吃個飯。食宿你別插手。這些有規定,我們是不敢享受的。那時候我們再仔細商量這事如何?”


    董老先生又說:“那天老田也會去開會,到時候也順路叫上他。你那次去見過了吧?”


    陶清風答應道:“好的。那我能不能……再帶上一個演員同事?就是男主演夏星痕,他得了很多獎項的,也很受田老師器重。”


    要是能給夏星痕在黨組織上找個掛靠,他是不是就能不受兩邊勢力的拉鋸傷害了呢?


    董老先生一愣,雖然在某些事上他熱心過頭有點拎不清(比如人家地址),但是在另外一些方麵又具有敏銳的直覺,“如果叫了你們男主演,那麽不叫導演不好吧?如果導演和男主演都來了,這事就顯得不太單純,還是算了吧……”


    這話意思挺明確,董老先生幫助陶清風,多半還是看在嚴澹份上,隻跟陶清風有關係。


    陶清風答應道:“好,聽您的。我不太懂這些,謝謝您的提醒。”


    掛斷電話之後,陶清風沉思著,反正他的本來目的,是因為自己知識儲備欠缺,在開導人這一塊上麵有短板,這才想去了解主流價值觀的。現在既然董老先生不太想擴大私人關係。陶清風就先“入黨”,像是《東歸西渡》中,展示給雲向磊看無產階級海外實業流水線的於頌一樣,再去幫助夏星痕走出迷惘的世界,找到他自我存在的意義,從而擺脫哪些痛苦。


    轉眼間就是飯局日子。這場局是嚴澹做東,但他發消息說堵車了,會晚來一會兒。請大家先在裏麵自便。


    嚴澹定的是中洲酒店,直接在省委旁邊。雖然這幾年的八個方麵四項規定減少了很多奢華布置,也不算昂貴。但畢竟是接待常地,看似低調裏麵也算有檔次。定這裏主要是為了方便董老先生下課後不需要跋涉。


    陶清風趕到中洲酒店門口,卻目睹了一場意料之外的“戲碼”。


    田中天帶著夏星痕走在前方,田中天還一邊打著電話,似乎在嗬嗬笑著朝董老先生賠罪:“先斬後奏是我不對……不過小夏算是我半個學生啦……今天帶他長長見識……你可得在你那位小友麵前,叫,哦,嚴老師是吧,替我多擔待。”


    陶清風心中一鬆,哪怕他並不太喜歡田中天,也不知帶夏星痕來攀關係是何意,但歪打正著的,其實也是陶清風想做的事,雖然對方不請自帶,陶清風做不到這種厚臉皮。


    沒想到更厚臉皮的,跟在後麵。


    倪廷和朱華國離田中天和夏星痕十幾米,一副明目張膽盯著他們的樣子。對方完全沒有理睬他們,走進了包房裏。然而不一會兒,倪廷和朱華國竟然也推門進去了,連門都不敲。


    陶清風猜測:搞不好是察覺到夏星痕的動向,倪廷和朱華國悄悄跟著過來。一看這飯局在省委旁邊的中洲賓館,又有編劇田中天,就大著膽子湊著蹭進去了。


    當陶清風進房間時,觀察到的場麵,一度讓他覺得荒誕,又有些忍俊不禁。


    董建軍正在痛苦又僵硬地推辭倪廷的種種客套:“董老師打麻將嗎”“不不不我不會打麻將”,“董老師吃僵李不?這個省的特色水果啊”“不不不馬上要吃晚飯算了吧”,“董老師我叫瓶茅台待會好好敬您”“不不不喝茅台違規”,“董老師講講反腐倡廉新規定唄”“不不不我今天已經講得很累了”。


    其實他們之間的對話打太極,並沒有這樣露骨,是在陶清風耳朵裏,自動把倪廷和董老師的對話,轉成直白的意思。隔得老遠著尷尬度簡直溢滿了房間。


    陶清風忍不住走過去,非常明確地,替看上去很不堪煩擾的董老先生問到了點子上:“倪導,真意外在這裏見到您。您怎麽會來?”


    董老先生望向陶清風的眼神鬆了一口氣,可憐的老先生剛才還在狐疑:這家夥難道是陶清風邀請的?根本沒打過交道,怎麽就湊上來了,什麽貨色。


    陶清風心裏暗想:夏星痕那邊有田中天拉下老臉皮來張羅,估計多說幾句就過去了。但倪廷和朱華國……敢厚臉皮蹭到嚴澹的飯局上。陶清風不知道是該誇一句他們的勇氣,還是——學了個非常優秀的現代詞匯——該給他們點根蠟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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