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參加科考的。一類是官學正經結業的生徒。一類是自學成才, 並通過州縣考核的鄉貢。


    再者就是陛下臨時征召的“非常之才”, 知名人士, 統稱為“製舉”。


    顯然,方拭非哪種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參加科考, 別說是舞弊了, 就連她平日的所作所為, 被其餘書生詬病為是嘩眾取寵的行徑, 都可以辯白為謠傳。她的種種舉動,得到了另外的解釋。


    ——在酒樓裏高談闊論, 辯論風生, 是因為她愛好詩詞, 喜好切磋。因她過於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為技不如人, 二是因為肚量太淺。


    今日她還提醒了大家。為何她不能從官學結業?是因為她不畏強權, 敢於向上檢舉縣令貪汙,牽連出江南駭人聽聞的貪腐案。致以自毀前途。


    眾人都將目光放在攬權納賄的貪官上,卻忽略了她這一小小書生會麵臨的艱難處境。


    她手上分明有著予尚書引薦的信函, 卻沒有主動拿出。


    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撓,不貪戀權貴,亦不自甘墮落。


    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濟天下。這樣的人, 不正是文人當有風采氣節嗎?


    “先前京師流有謠言, 說我方拭非出賣昔日同窗, 忘恩負義,扼吭奪食,以速其斃,不過是假公濟私,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贓於我,可小民勢單力薄,無從爭辯,隻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連國子司業都要殺我後快,敢問方拭非究竟,是做錯了什麽?”


    國子司業遭她質問,一時啞然,難以出聲。深深吸了兩口氣,瞳孔有些顫動。


    方拭非既不會參加科考,那去遞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隻有一種理由,那就是她現在說的。


    可是如果這樣,等於斷絕了自己推脫的後路,他先前在腦海中擬定的幾種反駁說辭,都沒了用處。


    他想到自己要麵臨的後果,臉色煞白。


    如他這樣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麽?自然是名聲受毀。朝廷與吏部,絕不會允許一個被質疑,有汙點的先生,來做選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責,又會怎麽辦?


    司業心亂如麻,因為心虛而變得遲鈍的大腦就更轉不出良計了。


    “你……”司業指著她,手指顫抖道:“好,好!你為何這樣對我?”


    他這顯然是被坑害了。隻是不知道是被牽連,還是對方早就計算著他。


    “古之人未嚐不欲仕也,又惡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與鑽穴隙之類也。”方拭非抬起頭,直視著前方:“我方拭非自認年輕,無經天緯地之才,亦不如聖人高風亮節,但好歹也是苦讀聖賢書的人,豈會做這等君子不恥的行徑?”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業為何對我有如此偏見,尚未了解我的為人,就將我以小人處之。”


    “我——”


    國子司業深吸一口氣,舔了舔幹澀的嘴唇,將情緒壓製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較。沒人會相信他說的話。何況確實是他不對在先。


    服軟才是上策。


    “此事的確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這並非我本意。”國子司業說,“是先前替你引薦之人,說你想要私買考題,,請我通融。老夫一聽大為氣憤,此舉有違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賞識,略有名望,任為國子司業,兼科考考官,豈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徑?便假意同意,然後私下教訓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還會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頭,挪動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蓋,並將衣服的下擺扯平。說道:“常人想想,這套說辭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來說了,您說是就是吧。”


    國子司業臉色一沉:“老夫已經解釋了,你信與不信,我沒有辦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聲,指著地大聲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責耳矣!我方才說的話,與你對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麽?司業,先生!我方拭非隻因你一句話,還在眾目睽睽下,在這大堂之上跪著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際遇,得尚書忙裏抽閑,主持公道,縣令明察秋毫,聽我陳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賄的卑鄙之人!白白擔了這罪名,被趕出京師。您卻要我自重?”


    方拭非轉過臉,眼神淩厲道:“小民一直在自己位置上重著呢,不敢逾矩,倒是司業您,別忘了自重。”


    縣令縮著脖子不出聲,未喝止方拭非,專等著禦史公開口。


    王聲遠思忖片刻,說道:“言無實不祥,不詳之實,蔽賢者當之。”


    國子司業聞言手指一抖,急急抬頭看向禦史公。


    王聲遠偏過頭問:“禦史公,你看如何?”


    禦史大夫點頭讚同:“埋沒賢才,確實該是項罪責。司業身為科舉考官,更當謹言慎行,犯下如此過錯,委實不該。本官會向陛下稟明。既已查清,此事便這樣吧,將人放了。縣令今後再拒提人犯,也請多加考量,切勿冤枉了誰。”


    國子司業朝他走近:“禦史公,此事你我可以再議……”


    那邊縣令連忙點頭,當即拍下驚堂木,也不用記錄再複核,宣告方拭非無罪。


    “怎麽回事?”周公子見方拭非站起來,忙拉著旁邊的人道:“這就審完了?也太快了吧?我方才聽見她大聲說的那幾句,是什麽意思?前麵的你聽見了嗎?”


    錢公子沒有反應,愁眉緊鎖,似在沉思。


    周公司搖了搖他:“錢兄!”


    錢公子終於回神,退了一步,擠出人群道:“我們快走。這次怕是被方拭非算計了,此人真是陰險狡詐,我們都小看他了。他肯定有什麽秘密沒叫我們知道。”


    錢公子思量片刻,說道:“得做點準備,方拭非若是證明無辜,那國子司業定會反遭其噬,他為了脫罪,會咬出我們幾人。”


    周公子完全不知事情會如何發展,隻能點點頭,先跟著他走。


    王尚書與禦史公走向公堂後院,準備等人群散開再出去。屏退了左右,交耳交談。


    “方拭非啊。”王尚書笑道,“禦史公覺得此人如何?”


    禦史公麵沉如水:“此人心機深沉,王尚書需多加提防。今日一看,他不是個可堪重用之人。”


    “朝廷裏哪個是善與之輩?心機深沉,方有自保之能,未必是件壞事。”王尚書說,“人至察則無徒,世人皆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禦史公說:“是為了自保還是為了自利,才是關鍵。有心機,與有惡意,還是不同。那國子司業與他並不相熟,甚至從未相見,可他今日不也設計陷害了?他為達目的,算計至此,來日又會是誰輸在他手下呢?”


    王尚書笑道:“我倒不這樣認為。不錯,國子司業與他素昧平生,並無冤仇,可還是因為一些世故空口陷害他。書冊是他自己交的,罪名是他自己說的,方拭非隻是略一施計,而將自己置於此境地的卻是他自己。他是倒黴,可不無辜啊。今日若不是他倒黴,那就是方拭非倒黴了。他又應該嗎?”


    禦史公簡單應聲:“嗯。”


    二人說不清這個道理,也說服不了對方。隻能說在識人上各有各的看法。


    禦史公不喜歡不學無術,難當大任的官衙子弟,可也同樣不喜歡工於心計,難以琢磨的人。這兩種人在他身邊,他都不敢輕易信任。


    戶部尚書對於下官的心思卻不大深究,手段的對錯與否,隻跟人有關。再會算計……算的過他嗎?嗯?


    二人互相辭別,各回官署。


    禦史大夫先行出去,在門前一顆老樹下,見到了等著的方拭非。對方遠遠作揖一拜,並不上前。他全當作沒看見,目不斜視地離開。


    隨後王尚書也走出來,方拭非走抬步上前。


    王尚書在原地等著她,麵上輕笑頷首。


    方拭非道:“見過尚書公。”


    王尚書單刀直入地問:“方拭非,你既然有王長史的親筆信,為何一直不來找我?”


    方拭非說:“學生既然沒有科考資格,何必再來麻煩尚書公?”


    王長史親自寫了舉薦信,大抵也就是為她拿了一個遞交行卷的資格。


    可是她都沒有結業,這行卷遞跟不遞又有什麽差別?


    方拭非籍籍無名,且年紀尚輕,資曆過淺,是絕不可能求動王聲遠為她向親自皇上引薦的。


    一來難以服眾,不合常理。二來野心太大,徒增笑料。


    既然如此兩難,她幹脆不開口,全當此事沒發生過,也不去為難王尚書。


    即便知道這或許是她謀算中的一環,王聲遠還是對她添了幾分好感。


    他就喜歡知進退的學生。她不主動說,自己反而欣賞起來了。


    方拭非低著頭,高抬視線,小心窺覷王聲遠的表情,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樣。


    她細聲坦白道:“不敢相瞞,學生今日公堂上未全說實話。學生初來京城,並無人脈,偶然結識了一位官衙公子,便口稱想遞交行卷,請他幫忙,他答應了,並引我去見國子司業。學生原本想親自見麵再說清楚,可司業隻叫我留下東西,未聽我解釋,便讓仆役把我轟回去了。所以今日司業堂上所言,應當為真。我與他,都是因為枉信小人,才至今日之禍。至於要購買考題,當真沒有。學生再愚鈍,也知此事絕不可行。望尚書大人明鑒。”


    王尚書沒說信也沒說不信,隻是聽她說。他在朝堂浸淫多年,知道多少事情本來就是不絕對的。換個說辭,就是不同的真相。可至於是真是假,何必追究呢?


    他依舊笑吟吟地看著方拭非,卻換了個話題問道:“你小小年紀,怎麽會認識太傅,還想著替他揚名?如今許多人,都不知道當朝還有個太傅了。”


    方拭非說:“學生年幼時,曾遇到一位先生。他當時生活窘迫,便賣了幾本書冊給學生,並教了學生一段時日。上麵注解詳細,見解精辟,文采斐然。學生看過後受益匪淺,也是自他離開,才知道原來書上寫的‘杜陵’,乃是當朝太傅。真是慚愧,有眼不識泰山。一直惋惜,不知太傅有何苦衷,自己當時未能相幫。又惋惜太傅才學埋沒,終日難以介懷,才想了這個辦法。”


    “他去了……他原來是去了江南……”戶部尚書若有所思,抬手揉了下鼻梁,說道:“好吧。難為你還記得他的恩情。啊,也不能說是恩情吧,可一字之師也是師,他姑且算是你半個師父。”


    方拭非:“學生不敢當。隻是一直以來,牢記太傅教誨,不敢忘卻。”


    王聲遠斟酌片刻,說道:“這樣。你把書交給我,我去呈給陛下。他多年未見太傅,定然想念。順便我再替你美言一句。”


    方拭非喜形於色,朝他拜道:“多謝尚書公!”


    “方拭非。腳踏實地,好好做事,會有機會的。”王聲遠看著她,意味深長道:“但切記,不要有害人之心。天底下,多的是聰明人,可最怕的,是自作聰明的人。”


    方拭非施禮:“學生明白。謝尚書公教誨。”


    王聲遠:“好罷,你今日也受驚了,早些回去休息。還有,不要懈怠了功課。”


    方拭非一直彎著腰,直到他遠走,才站正身體。


    方拭非側過身,看著站在牆後,有數米之遠的盧戈陽。走過去笑問:“你聽見什麽了?”


    “太遠了,什麽都沒聽見。”盧戈陽淡淡道,“我對你們談了什麽,並不感興趣。”


    “是嗎?”方拭非說,“我不僅未受責難,還因禍得福,這次真是叫你失望了。”


    盧戈陽肯定道:“你是故意的。”


    方拭非道:“你怎麽次次見到我,就說我是故意的?你我數月不見,你隻想跟我說這句話?”


    “不管你這次是不是蓄意,隻是單論此事,我覺得你沒錯。”


    盧戈陽說完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你有什麽資格來談論我的對錯?”方拭非喊住他說,“盧戈陽,你當我不知道嗎?跟在他們身邊,那些人許了你什麽好處?”


    盧戈陽腳步一頓,頭微微偏過:“是你教我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你自己學會的,不是我。”方拭非話題一轉,“不過,縱然你再討厭我,我還是要感謝你。你知道我不曾結業,也知道他們幾人的計謀,卻未在周錢二人麵前揭穿我。雖然說了我許多壞話,可應當知道,我有辦法洗清反轉。”


    方拭非抱拳:“盧戈陽,承念多年同窗之誼。多謝。我也提醒一句,周公子眼光短淺,錢公子心腸狠辣,都不是可以深交之輩。”


    盧戈陽轉回來,臉上終於帶了一絲慍怒:“方拭非。我做夢都想看見你悔不當初的模樣,我真是恨透了你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你覺得這世間,隻有你是對的?還是為了達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利用?你的心裏,有情義二字嗎?”


    “嗯?”方拭非歪著頭說,“你想看那就多做夢唄。畢竟我可管不了你的夢。”


    盧戈陽憤而甩袖,不再跟她言語。


    方拭非正覺得耳朵發癢,忽然聽見牆頭有人感慨了一句:“厚顏無恥啊。”


    方拭非抬起頭,招手示意他下來。說道:“那你該謝謝我。”


    “我為何要謝你?”林行遠說,“我替你送信,還陪你演戲,難道不該是你謝我嗎?”


    “我讓你長見識了啊。”方拭非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天地廣闊,無奇不有。你沒認識過我,怎麽知道無恥二字是什麽意思?”


    “你……我,是,我長見識了。”林行遠氣急反笑,重重道:“我謝謝您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力薦河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退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退戈並收藏力薦河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