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夏天, 渤海邊這座新經濟園便立起了高大的煙囪,在滾滾青煙與隆隆石料聲中開了工。


    本地知縣符風是個知情識趣的妙人兒, 隻要不尋他抄化銀子, 不問他征發民夫,兩位大人想建什麽園就建什麽園, 想修什麽路就修什麽路, 要開什麽渠就開什麽渠……


    他也就是在旁邊立座碑記念此地是如何建起, 他符某人在其中付出多少辛苦, 順便將他們開的道路水渠邊的荒地提了幾分價賣給了上回沒搶上的人。


    有了符大人的全力配合, 投資地皮等著漲價的富商大戶支持, 桓宋二人順順當當地建起了這座濱海經濟園區, 還引了一條不知名小河的水到經濟園裏供水。


    園區依舊修成漂漂亮亮的現代小區, 新的辦公樓和員工宿舍升上三層,改建成筒子樓樣式:一層樓能隔出許多辦公室或寢室,每層兩處公共衛生間。隔出的套間裏都預留了電力管線和上下水道、供熱管道、煙道, 園區一角的公共浴室裏還能洗熱水淋浴。


    生活汙水從埋設在地下的粗大水泥管道排出, 一總匯流到園邊新修的汙水池裏,發酵後拉到有機肥料廠再加工。


    領頭建經濟園的是桓宋二人從京裏借來,建過經濟園的老匠人, 會修鋼混樓, 看著圖紙就知道大抵能建成什麽樣子。可建園期間,他們親身在筒子樓裏住了一陣子,卻發覺這樓舒適得遠超想象,叫人舍不得離開。


    他們住的都是一般樣式的套房, 內裏隔出一大二小的房間,一個廚房,間間都裝有玻璃窗,通透明亮。兩位大人還給他們房裏配了家什:


    一套房住四個人,每間小屋都配一個高低床,兩套衣櫃、箱籠。大屋中擺著寬長的高背木榻,長桌木椅,供人閑坐著吃飯、聊天。他們工人吃飯其實都有園區食堂供應,但廚房裏還是置了條桌,安了蜂窩煤爐,爐子上有鐵皮煙囪通到煙道裏,可以由著心意燒水做飯。


    廚房裏更裝了尋常百姓家難得一見的自來水,擰開水籠頭便流出澄清過的清水,水色清澈,味道也不大鹹苦,比外頭池井裏現打上來的水強了不少。


    這樣的屋子住久了,再想起從前住的低矮泥屋,甚至好的磚瓦房,都覺得陰暗濕冷,難再回去。若能在這園子裏多做幾年工,長住著這樣的房子,就是舉家離鄉遷來這裏做工也值啊!


    這班做匠人的原本就指著手藝到各處做活計為生,不像常人一般戀鄉,更兼著每十年還要到工部坐一輪班——京師可去得,於是天下似乎都可去得了。


    待到園裏各處廠房紛紛開工,宿舍樓差不多隻剩刷漆塗粉的小事,那些建房的人便都擔心起這攤活計要散。可他們也實在舍不得走,便公推了兩個有資望的老匠人替他們跟宋大人說情,問能不能留他們在這裏多做幾年。


    宋三元年紀輕,又是個做翰林寫文章的,定然比那連皇帝都敢諫、皇親都鬥倒了幾茬的禦史大人好說話。


    兩四五旬的老匠人便趁著宋大人驗收廠房時上前求他收留:他們不光能蓋房,也能修補漏屋,幫著幹些力氣活兒。


    宋時微露出愕然之色,問道:“是何人說的咱們這裏不建了,要你們走了?”


    沒人說,可他們這麽些人湊在一起,按著京師的經驗算算,這園子也建得差不多了:該建的灰窯、磚窯、玻璃窯,該修的鐵鋪、化肥廠、農藥廠……園子裏該鋪的磚、修的路也弄好了,連工人的住處都建成了那樣好的小樓,還有什麽用人的地方?


    二人自己說著說著都有些喪氣。


    這鐵筋石骨的房子又不是茅簷土房,經些風雨就得找人修繕,隻怕幾年十幾年都輪不到修補一回,兩位大人又怎會多養活他們這些泥瓦匠?


    他們頹唐地低了頭,卻聽一聲輕歎從麵前傳來,那聲音溫柔低沉,仿佛充滿憐惜之意,徐徐說道:“不必多心,那員工小樓裏分你們的房子便是你們的,這園子往還有許多地方要修建,不是一時的工程。”


    匠人們驚喜交加,不敢置信地抬起頭來,隻見宋三元向他們微微頷首,仿佛激勵他們安心做工,不必擔憂前程。同他一道來檢查的禦史桓老爺竟也溫聲和氣地勸他們:“回去休息罷,向後還有許多用你們的地方。”


    早點休息,這才是一期工程峻工,後麵還有二期、三期等著。待這片經濟園的正經產業投產,經濟效益上來,員工家庭多了,周圍還要建配套的學校、醫館、商業街、居民小區……


    就是他們這裏完全建好了,外頭還有多少家買了地皮等著升職的要請這些工人給自家蓋樓呢。


    做建築的還想什麽辭工呢?


    加班才是你們的宿命。


    擁有豐富加班經驗的宋大人給工人代表展示了他們未來長遠的工作規劃。那兩人雖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卻有些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味道,聽到未來有這麽多工程,不懼反喜,千恩萬謝地離開。


    回去便將這好消息告訴等候他們的工人,叫大家稍安勿燥,坐等二期、三期開工。


    這消息傳開來,不唯在園區做事的工人個個歡欣,外頭巴巴兒地等著經濟園興旺、土地升值的富戶們也精神大振,恨不得捧著銀子上門求他們帶掣自己一道做新產業。


    本地人如此,京裏故交風聞他們不光要做舊日做熟的工業,還要建新工坊,也都滿心好奇,倩人傳書問他們要做什麽。


    建個鋼廠,然後投產他想做很久的……


    宋時如今已經是看盡千帆、和光同塵的退休老幹部,說起現代產品也不再一味堅持用原名,也願意入鄉隨俗,取個有典故、雅俗共賞的名字。


    他那支筆懸在紙上半晌,偷偷轉過頭看了一眼桓淩不在,才在硯池中舔了舔墨,飛快地在另一張紙上寫下三個字——


    比目車。


    “雙魚比目,鴛鴦交頸”的那個比目。


    他吹幹了那三個墨色光潤、端莊整麗,字跡卻不知為何帶上幾分旖旎的墨字,細看了一回,便將那張紙折了幾折,藏到了自己衣箱深處。


    ——這車做出來要給小師兄第一個看,這名字也要叫他第一個聽見,就不寫在信裏了。


    收著信的人看著信末未竟之句,好奇得抓心撓肺,再寫信問他,卻也收不著任何消息,隻能同親友抱怨一番,拉更多人與他一道納悶兒地等著。


    連同桓淩也猜不到宋時心裏藏的那樣新發明——


    經濟園一期工程運轉起來,耐火材料、建築材料備足後,他們就開始規劃二期工程,投建了一座屬於自己的煉鋼爐。


    先前在漢中時民政纏身、戰事緊迫,他們兩人聚少離多,又擔負著民政和西征大軍諸多事務,大型工業技術研究幾乎停滯了兩三年。而今他們卻是個致仕之身,更不在皇長子身邊,也就不必擔心瓜田李下之嫌,可以敞開了搞重工業了。


    桓淩既是師兄,數學、物理又比早早棄理從文的宋時好,修建煉鋼爐的重任主要落在了他身上。


    開灤的煤、鞍山的鐵、三河的白雲石……流水一樣送到經濟園,修建起了大型的堿性馬丁爐。


    原先他們在漢中用的是別處訂來的鋼材,雖然那些商人也用他們送出的技術,盡心供應佳品,但因采買的地方不同,規格和材質上總有些差別。如今自家一個爐子裏出鋼、一個模子裏澆築,鑄出來的便是同樣品質的好鋼,離著標準化的現代工業更進了一步。


    第一爐紅亮的鋼水澆到模具裏,明亮的光彩濺花了所有人的眼。


    宋時聽著老匠人的驚呼,新招來的學徒們的種種天真疑問,追隨他們來天津的學生們的感歎,心裏也一樣激動難抑,悄悄兒將一條腿屈了,斜貼到桓淩身上,低聲跟他說:“咱們得辦個文會,多找些會作詩寫文的才子來參觀,將這眩目之景寫盡才好。”


    桓淩本也打算寫些詩文記念。然而自己誇自己的詩文最多也就寫個十幾篇,再多就顯得不夠穩重,果然還是要多找些人幫著寫。


    他的目光掠過地上星火四濺,比煙花更炫爛的鋼包,掠過滿麵緊張地傾倒鋼水的匠人,微微點頭:“這鋼爐是新出之物,還須再看一陣子。待過些日子,它不出事故,咱們再請人來看。”


    他繼續投身在這座平爐旁,宋時則領著學生在外頭安排工匠鑄造新的車、鉗、銑、刨床,標準化的刀具、鑽頭、螺絲之類零部件,以及鋼管、鋼筋等常用建材。


    工業上用到的零部件無窮無盡,樣式各盡,那些學生和匠人都做花了眼,更沒人注意到這些零件中悄悄混入了許多不屬於機庫所用的部件。


    宋時自取了那些彎的鋼管、凹至半圓的細長鋼板,邊緣外翻的鋼圈、細小的葫蘆型鋼片、滾圓的小鋼珠……又找做杜仲膠的匠人,訂了兩對極細薄的裏外胎。


    然後他自己花了許多日子,在辦公樓一處未啟用的房間裏慢慢拚裝起了自己的禮物,在鋼管上漆了一層亮紅。


    那一日桓淩從熱浪滾滾的煉鋼廠出來,打算慢慢走回辦公樓歇息,卻猛地叫一團豔紅奪去了心神。


    宋時穿著新做的大紅勁裝,金冠束發,跨在一個鐵管拚製、前後兩個輪子,薄得像刀鋒一樣能把剖開的……


    對了,這是時官兒說過的自行車。


    他的時官兒騎著幾百年後才該有的車,站在一片幾百年後才時興的三層小樓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這樣高興,是否是因為能乘上這熟悉的車子?是否因為自己這個師兄幫他做出了更多像他家鄉的東西?


    桓淩散漫地想著,目光從車上收回去,深深看向宋時——


    離京這些日子,罕少見他穿紅衣,這身衣裳與那車卻都是極濃重的正紅。窄瘦的衣裳可著身材,衣擺也做得極短,像花瓣一樣四麵綻開,襯著他長夏也不見曬黑,隻在陽光微微泛紅的皮膚,竟有種令人目眩的豔色。


    桓淩眼裏見著這師弟,一雙腳便不知不覺就帶他走到了車前,那手也生了自己的主意,不等他吩咐就按上了宋時的手。


    曬得發燙,不知在這裏等了他多久。


    他心口也有些發燙,眉心不覺折起幾條豎紋,握著宋時的手問:“怎麽在這樣大的太陽底下等我?這車再好,咱們回家看也來得及。”


    宋時得意地挑了挑眉,拍拍身後的衣架:“在家等你,師兄不是還得走回去?我正是為來接你下班的,到這裏坐著,哥哥帶你兜一圈兒風去!”


    看在他在大太陽底下曬著等了自己許久的份兒上,桓淩也不舍得念叨他不愛惜身體,順著他的手往後找著了座位,便如跨馬一般撩起衣擺坐了上去。


    宋時提醒道:“衣擺容易絞進輪子裏,你係一係,然後抱住我的腰……”


    桓淩充份尊重未來科技,站起來將衣擺掖進腰帶,雙腳踏上車軸旁伸出來的腳踏板,身軀前傾,從背後緊緊抱住宋時。可惜這後座矮了些,不能像他們在家裏擁抱一樣,將人整個兒抱進懷裏,耳鬢廝磨,隻能將臉貼在他背上。


    宋時拍了拍箍在自己腰間的手,說道:“坐穩了,別怕,這車比騎馬還穩當呢。”


    他右腳踩在腳蹬上,重重一踩,車子便在修得平坦的大道上飛馳起來。他未紮起的短短衣擺隨風拂動,一陣陣清風迎麵而來,吹去了夏末秋初將散未散的暑氣。


    桓淩在後座上看著眼前景物飛退,心中忽然一動,貼著他的後心問道:“這自行車便是上回焦兄來信問咱們的,你早打算要做的東西?”


    不,這車現在改名了,不叫自行車了。


    宋時說話時胸膛震動,順著緊貼在他背後的骨骼,深深傳往桓淩心中:“取了韓希孟‘鴛鴦會雙飛,比目願長並’之意。”


    雙輪前後相並,便如比目魚,這名字取得如何?


    時官兒這慣用後世名字的人,竟特特將這自行車改了合他們兩人情意的名字,還漆成大紅色來接他,實令他怦然心動。


    桓淩讚了這名字一聲“好”,自家也低吟著國初賈固的曲詞:“樂心兒比目連枝,肯意兒新婚燕爾,確實是好名字。”


    宋時聽他念出這樣直白又動人的曲詞,也覺得滿心喜歡,迎著舒曠的長風笑道:“師兄挑的好詞。那來日有人問起這車叫什麽名字,我就告訴他們是從這裏取的名字。”


    好。


    桓淩雙臂往裏合了合,攬緊他的腰,一路看著路上遇見的工匠、學生們震驚又羨慕的神情,含笑說道:“咱們差不多也該邀人到家裏做文會了,到時候你騎車帶我出來,當麵告訴眾人這車名的來曆,好叫他們羨慕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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