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發榜、諸進士上殿謝恩、禦前奏對, 禦街誇官……


    雖說誇官基本是狀元一個人的風光,但宋家又出了一位進士, 一門兄弟兩進士, 父子四朝臣,已是難得的風光了。認得不認得的人都要提著份兒禮品上門, 恭喜他家出了新進士。宋傳臚自己留在家裏迎賓待客, 結交上門的同年, 隻聽得門外迎賓的唱名聲不歇, 不經意間竟聽到一個“桓”字。


    都察院四品副僉都禦史桓淩之兄桓升來送賀禮。


    ……他們兩家這算是走上親戚了?


    宋大爺琢磨了一會兒, 看著弟弟的麵子, 出去見了親家兄長。桓家大爺原本隻想送個禮就走, 還沒做好上門認親的準備, 沒想到親家出來相待,隻緊張地道了聲“恭喜進士”,叫人遞上禮單禮物, 便道辭離開。


    宋大爺看著他匆促離開的背影, 感歎道:“桓氏此子倒是個老實人……”


    罷了,那害他弟弟的人都走了,一切隻看在弟妹的麵子上吧。


    他派人還了一盒吃食回去, 隻當是認下了這門親。


    不光弟弟結來的親家, 老家來的親戚,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裏還留了漢中來的學子借宿。這些學子雖然都還沒進漢中學院讀書,卻認得那些學院出身的進士,又把那些人也拉過來, 與宋家人一並慶祝。


    家裏自打會試中試便早備好了鞭炮鼓樂,還請了戲班在後園水閣唱戲,廣邀親友鄉鄰來慶賀,熱鬧聲自晨至昏,又徹夜達旦。轉天又買了三牲、香燭、鮮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謝祖宗保佑。


    宋老爺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頭看見家譜,便拿起翻開,摸著上頭宋時的名字道:“自打時官兒中了進士,咱們家的官運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點了點頭:“可不是,時官兒中試那年爹你進的京,二弟捐到中書也是張閣老吩咐的,還有我今科考試這般順當,也虧了時官兒跟他弟妹……”


    咳咳,口誤,是跟他師兄,他師兄!


    “他師兄平日也愛給捎些考題來,這一科四書題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誤,他二弟卻不用口誤,直率地說:“我看倒不是時官兒,是弟妹中試之後咱家有的官運。正是他中試之後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時官兒中狀元的事……雖說他進咱們家門進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緣在。”


    族譜上明晃晃地登著桓淩的大名,比他們倆的媳婦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該算他一分功勞,爹也寫個信誇他兩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親爹的臉色,扔下老二款款邁出祠堂,自己回去給漢中寫信,信中特地添上桓淩一筆,謝他之前給自己押的考題。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來騙錢的說法,還是不提了。


    中試這樣的大事,當然不能隻傳臚自己寫信報喜,一家上下從老到小都寫了信,老夫人順便帶著側室、兒媳們收拾了京裏時興的新衣裳,另備下幹果、糖食、熏肉、醃菜之類耐存的吃食,預備給宋時捎過去。


    借住他家裏的學子們不論中沒中試的,這幾天也都該預備回鄉了,見他家要捎東西,便索性接過了這樁事:“我等回去便要住進漢中學院,跟宋祭酒讀書,捎這東西正好順路,也是盡我們弟子的本份,何煩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勞,也不必比兒女遠到哪裏。


    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們連師公的勞都敢一並服了!


    宋老爺見他們殷勤,對宋時這個先生也是真心敬愛,心裏說不出的熨帖,若非見這些孩子年紀太大,險些兒要拿紅包散給他們。


    雖則最後沒散出去,也覺得兒子這樣辦學教導子弟,到老來膝下能有人服侍,家裏又有侄女兒招夫承嗣,他們老兩口兒也不用太擔心他跟桓淩老來膝下荒涼了。


    他舒了口氣,又尋大兒子來吩咐:“你回鄉祭祖時,也替你三弟上一炷香,告訴咱們家先祖他也成親了,媳婦……也是個給祖宗臉上增光的進士。”


    是啊,別人家媳婦至多做個誥命夫人,他們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員,還有誰家迎得來這樣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婦。


    宋大爺點了點頭,又跟他爹請命:“咱們家搬到京裏日久,往後我也做官了,難得有機會再回鄉。這回便帶著三個孩子回去,也叫他們拜拜祖先。”


    他有一個月的探親假,索性叫孩子們跟回去住些日子,時官兒他們若寄來新書本、課業,就叫人捎回鄉裏,他盯著孩子們做。


    宋老爺心疼孫子,皺著眉攔他:“做什麽題目,回鄉就讓孩子痛快玩兒兩天,我跟你弟弟說,叫他少查幾回作業!”


    老爺子在這家裏說話算話,回去就讓夫人發話給兒媳婦,叫她們收拾行李時不許給孫子帶功課。自己回頭又給宋時寫信,叫他隻管往家捎書本,不要留那麽多題目,累得他孫子出去玩都不安心。


    這封信也和那摞厚厚的家書捆在一起,被借宿他家的學子們捎回了漢中。


    他們動身還鄉時才剛三月下旬,到漢中府卻已是收麥時節,田間一片金色麥浪,莖杆粗壯筆挺,麥穗微微彎著。田間壯漢們揮著上方帶有竹網的釤刀,一手持柄、一手拉著釤網上的繩索借力,手臂甩起來便將眼前一臂之內的麥子都割下來堆在壟邊;身小力弱的則拿著鐮刀一把把收割,閃亮的鐮刀刃從麥杆下劃過,如刀切豆腐般輕鬆地割下一叢麥稈。


    已經割好送到曬場的麥子卻不像平常那樣靠連枷、碌碡脫粒,而是拉到一個長方的、底下帶尖嘴的大箱子前脫粒。箱子旁連著幾個鐵齒輪,底下裝著踏板,有人在旁不停踩踏,有人將麥子喂進箱上的口裏。


    碎莖葉從箱側一個口裏遠遠噴出去,麥粒卻從下頭尖嘴裏流出,在箱下堆成一座小山。


    眾人隔著馬車看見這脫粒的滾箱,驚訝得直把臉探出車窗,眯著眼用力看那器械:“咱們才去京裏考個試,怎地回來連打麥子的家什都變了?”


    拉他們的車夫卻是慣見這些的,笑著說:“老爺們這一去少說有半年,自是不知道咱們府尊新製的器械。這些都是官府的器械,農忙時借給下頭百姓脫麥粒,這一天就能打數百斤麥子,才收四分銀子的‘磨損費’。凡種了麥子的人家,地多的自己借一天,地少的幾家合著借,比雇短工可便宜多了——”


    那短工雇一天也要三四分銀子,還要包兩幹一稀,吃的裏頭還需有肉,不然誰肯給你下力氣幹活?


    哪怕下了力氣,也不及這鐵家夥有力,打麥子又快又幹淨。早早脫了粒,攤到曬場上曬得幹幹的收起來,也免得日子拖長了,趕上老天下雨,麥子發芽黴爛了。


    聽說府裏不僅有給麥子脫粒的器械,還定做了脫穀粒的器械,到收稻的時節也不用愁打穀慢了。


    一行學子剛考完如何富農安邦,新買的會試闈墨也多是論及工業的,正是對這些器械最感興趣的時候。越聽著車夫說那些器械的神妙,心裏都如生了小鉤子般,恨不能一步就到漢中府,見到製出這些器用的宋知府。


    那車夫將他們送到府衙後門,幾個學生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不待家人幫忙,便親手將宋大人家中的禮物搬下來。又有人直接奔到門前,拍著府門叫道:“我等是漢中學院新入學的學生,剛從京裏考試回來,捎了宋大人的家書和禮物來。”


    門後有宋家家人聞聲開了後門,見是一群衣冠楚楚的舉子,便信了幾分,又見他們手中捧著書信,連忙說:“諸位老爺且隨我到花廳少坐,我這就去堂上通報。”


    宋大人如今正是“農重,農重,緩理征徭詞訟”的時候,農事又有漢中經濟園產出的機械、農藥、化肥幫著提升效率,工作反而比之前勸農時輕閑。家人上堂遞話過來,告訴他來了家書,他便扔下手頭的夏稅轉運工作會議安排,先到後院裏見人。


    那些學生等的時候不長便見著他,都覺得宋大人禮賢下士,平易近人,連忙起身行禮,雙手遞上了宋家的家書和禮單。


    宋時一眼認出父親的筆跡,激動得嘴角微微抿起,謝道:“這一趟辛苦諸位賢弟了。”


    不辛苦,宋先生也不必叫我們賢弟,隻叫我們學生就好!


    眾人便給他講了進京後遇雨,得宋家二哥好心帶回家借宿之事,好讓宋時明白他們捎信的前因後果。


    說罷此事,又苦苦表白他們隨宋時讀書的真心——他們去年入京趕考前特地趕到漢中學院報考,為的就是做宋三元的弟子。那些朝廷要員都是漢中學院的畢業生,他們才隻是舉子身份,怎麽敢不以學生自居,公然跟祭酒稱兄道弟。


    宋時聽得頻頻點頭,從善如流地應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氣了。諸生此番回到漢中府,是打算直接插班,還是先回鄉安頓一下,等暑假過後再入學?”


    自然是要留下。


    眾人路上就算過了,此時到漢中,上不了幾天課就是收麥的暑假,再過一個月又是收稻的秋假,不久到年底又是寒假了。下半年這麽多假期相連,才能讀幾天書?若不立刻入學,努力趕上前的頭的進度,這一年豈不就荒廢了?


    他們去年臘月考過入學試才進京,會試前險些尋不到房子,隻能在京裏風餐露宿,不就是為了回來立刻能跟宋先生讀書的?


    他們現在就要學實學,做工業,連家都不要回了,立刻就要搬到漢中學院住校!


    宋時聽得十分動容。


    這麽刻苦的學生,還用看他們入學考試通過沒通過嗎?哪怕真有沒通過入學考試的,也得安排他個借讀、旁聽,同樣讓他們學得知識,不能讓這些學子失望而歸。


    宋校長自問,當學生時可從沒這樣積極向學過。如今當了老師,心態更不同,那顆好為人師的心叫這群學生狠狠觸動,恨不能立刻開個大課,講他九十分鍾的。


    不過這幾個學生才從京裏回來,一路上吃盡了風霜辛苦,總要先安排他們休息一天,學校再給備下幹靜宿舍,才好讓他們精力充沛地讀書。


    他問了問可有漢中府城內的,安排人送回家休息,又吩咐小廝:“把客房收拾出來,叫學生們暫住一宿。再命人去學裏通知,收拾出若幹間宿舍,明日有新學生入住,跟著第三屆新生念書。”


    小廝應命而去,這群學生卻是受寵若驚,連道不敢。


    這是知府住的院子,他們這麽多人帶著家人小廝住下,晚間進進出出的,隻怕打擾大人休息。


    宋知府微微一笑,慈愛寬容地說:“你們從京城千裏奔波,又為我捎了家書與家人備的東西來,我於情於理,又豈能匆匆叫你們回去?不必多慮,隻管住下,我自有安靜休息之處。”


    他這知府院子打從搬進來也沒怎麽住過,除桓淩跟著周王出去那一趟,剩下的日子他基本都是住禦史禦門的。


    雖說如今他都不必找理由,公然就跟桓禦史出雙入對了,不過今天有學生來住,他又可以當一天不循私情,為教育事業獻身的好領導了。


    他命人去廚下安排酒肉,給這些學生接風洗塵,自己拿著家書到堂上看了一遍,晚上便揚眉挺胸地去了周王府。


    王府門子如今見著他就和見著府裏屬官一樣自然,一句話也不多問,直接開門。


    宋大人好容易又有了堂皇借口,卻說不出去,憋著一口氣到了禦史院裏,見著桓淩,非要冠冕一把,依著下屬的身份求他:“今日有赴京應試的本府學子回鄉,下官不忍他們奔波勞苦,便留其暫住在漢中府衙後院。隻是如今院內未免嘈雜,下官尚有文書要看,禁不得吵鬧,不得不來求僉憲大人容留了。”


    桓大人連忙雙手相扶,歎道:“宋府尊何須如此。咱們同在漢中府為官,一向又相處得默契,何事用得著一個‘求’字?”


    莫說隻是借宿一宿,便是連他屋裏的人都借走,他也沒有半個“不”字。


    “我這院子也局促,收拾不出像樣的客房來,賢弟若不嫌棄,不妨便在我這臥房裏委屈一宿,咱們兄弟二人秉燭夜談。”桓大人有意提攜下屬,抓著他的腕子將他領到自己的臥房,隻見靠窗大炕上鋪設著繡枕錦墊,裏麵整整齊齊疊著兩套被褥,一看便是小夫妻住的地方。


    桓淩迎麵看見兩人慣睡的床、慣睡的被褥,眼前就忍不住浮現出平日的情形,忽然有些壓不住笑意,輕咳一聲,將宋時按在炕邊坐下:“宋賢弟少坐,愚兄去倒杯酒來,喝了好安神助眠。”


    宋時拱了拱手,靦腆一笑:“下官不敢白白叨擾大人,便將些鄉裏的消息告訴大人罷。今日寄住府衙的學生們替下官捎了幾封家書來,提到家兄中試,大人的堂兄到舍下祝賀之事,大人可要看看這封信?”


    兩人其實早從邸報上知道了宋大哥中試的消息,桓升與宋家有了走動之後也趕緊給堂弟捎信,好叫他在宋時麵前能抬起頭來。不過看信原不隻是為看個中試消息,更為從紙墨間看到家裏人如今過得如何,身體可還康健,透過文字略解思鄉之苦罷了。


    桓淩去要了陳釀白酒,讓人送上幾樣精致小菜,與兩個銀燭台一並擺在炕桌上,一邊飲酒一邊聽宋時念家書。


    聽著聽著,他便不知怎麽繞到了桌子另一側,連自己的酒杯也捎了過去,斟上酒喂到宋知府唇邊,不時又夾上一筷魚鮓、鵝脯、酥炸的河蝦遞給他。


    宋知府吃得唇色嫣紅,臉色微醺,念完了一封信才忽然想起來自己是來投奔僉憲大人的可憐下屬,該他服侍大人才對。他收拾好信函,又斟了兩杯酒要敬大人,桓大人卻握著他的手腕,拒絕了那杯酒:“這些都是本官方才服侍宋府尊的,隻原樣兒還回來可不夠。”


    他的目光如鉤,在宋時臉上勾了一記,食指在雙唇間按了按,笑吟吟地說:“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本官如今不勝酒力,不敢貪杯。宋大人可得拿些比美酒更動人的東西,才算得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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