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市麵上玻璃器皿雖然不少, 可一塊摻著雜色的普通窗玻璃也得四五錢銀,這等透無暇的玻璃更要貴上數倍。漢中府城外一個收容流民的經濟園中, 竟建起了整座玻璃頂的房子, 說出去有誰敢信?


    眾人在周王府,乃至在京中都不曾見著這樣奢侈的用料, 甫一入園便受到一波衝擊, 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


    雖然這也不違製……可他怎麽想起建這樣奢華的暖房的?還用這暖房種菜?


    工部員外郎季琛忍不住問道:“宋大人這暖房是花費了多少工料?漢中府竟如此富裕麽, 或是大人……”


    要說宋時敢截留漢中府的銀子蓋暖房, 他也不信。漢中府衙對麵就是周王府, 縱是桓僉憲念在私情上不管他, 難道整個府衙、周王府上下都能眼見著他一個知府在親王駐地大肆搜刮?


    除非這玻璃大棚也與種嘉禾有關係?那他們以後往各地主持農耕事務, 莫不也要搭建這樣的玻璃暖房?


    他腦中霎時轉過這個念頭, 眼巴巴地看著大棚,隻等宋時解釋。


    宋時並無賣關子的打算,當即答道:“這玻璃就是經濟園中自建的玻璃廠燒出來的, 成本不高。也虧得漢中天台山有石英礦, 才能燒出這種剔透如水精的石英玻璃,若是別處,隻能用砂礫燒製普通玻璃了。”


    他邊說邊帶人走向暖房, 伸手推開門, 打開了一個溫暖濕潤得不似冬天的世界。


    眾人在門外便感覺到一陣熱氣撲麵而來,進到房裏更覺潮濕悶熱,仿佛一眨眼就從初春進了盛夏三伏,身上厚重的衣物悶得人無法呼吸, 細密的汗珠一下子便從額頭、頸間沁了出來。


    再看這暖棚裏幹活的莊戶,個個都穿著短衣短褲和草鞋,甚至連褲腿都高高挽著。


    宋時等他們都進到大棚後便關了門,在令人窒息的悶熱中介紹道:“這大棚頂上和四壁都是玻璃,日光透過玻璃照進來,而外頭寒風又進不來,白天就十分溫暖。”


    這可不隻是溫暖,簡直熱得難受了。


    眾人苦笑道:“昔有野人獻曝的故事,世人還要笑那野人所知淺陋,將日曬的溫暖說得太過誇大,而今我等可都信服了。若無寒風吹拂,這曝日之暖豈止比得高廈奧室,直可比得燒熱的火炕火牆!”


    雖然是在專糾風紀的僉都禦史麵前,他們也有心拋下體麵,脫件兒衣裳了。


    好在桓禦史體貼他們,主動建議:“暖房裏悶熱,我等在外頭穿的衣裳太多,須脫換幾件才好行動。這暖房裏有小憩的房間,咱們且去更衣。”


    暖房西北角上連著一座小實驗室,供學生過來做觀察記錄,試驗殺蟲劑、肥料之用,在實驗室內側就有供人更衣、休息的暖閣。眾人到那裏脫換夾衣,穿上宋老師安排人送來新的薄布夏衣、布鞋,喝了幾口冷飲,這才稍稍止汗。


    但靜下心來之後,他們又查覺出一點異樣——這屋子分明不是玻璃頂,窗子也隻是普通大小,怎地竟和那花房裏差不多熱?


    不對,熱意竟是從腳下透上來的。之前穿著靴子不覺得,換了薄底布鞋之後才發覺地板竟是熱乎乎的……


    遮莫是在地下通了地龍?那暖房裏可也通了煙道?若真如此,想必這地龍是要日夜燒著的,不知一天要燒進多少柴炭?


    幾位官員被他這豪氣驚得咋舌,紛紛追問,宋時卻隻抬手朝天上一劃:“我這裏日夜開爐煉煤膏、燒玻璃、鍛白雲石,那些煙道裏排出的煙氣足以供整個園區燒地龍、火炕,何須再燒柴炭?”


    他眉宇間流轉著淡淡的矜傲,微微勾唇:“當日我從四川請來高手匠人,改造管道,能將爐中煤煙氣分成小股通入地下深處的煙道,給這花房地下均勻供暖,故此這暖房地麵便能耕種。“


    這就是聯合生產的好處,即便看似無用的廢氣、油煙、廢渣也能再行回收利用,作為另一處生產的能源或原料。


    就比如煤焦油,比如礦渣水泥,再比如他這暖房——別的地方沒有經濟園裏這樣的煤煙熱力資源,自然建不了這樣的暖房了。


    他端起桌上清涼的梨湯,一口而盡,抬臂引向房門:“天色不早,該上農業實踐課了,這堂課由我主講,桓先生助講,同學們請吧。”


    桓先生十分滿意他給自己造出的這個副職,唇角微彎,向他淺淺頷首,轉過臉又擺出一副為人師表的嚴肅神情對學生們說:“今日宋先生所學,皆是千百人嚐試出來最優的耕作之法,眾人不可輕視農耕,須得用心記憶。”


    這是自然,他們就是學農耕來的。


    十位學生也擺出學生自覺,拱手應道:“我等自必聽從宋先生吩咐。”


    雖然這花房裏悶熱潮濕,眾人還是頗為堅忍地進到花房,依著宋祭酒和桓副祭酒指點的姿勢拿起鋤頭刨地,或用鐮刀割草、釘耙耙土,乃至以身代牲口,拉犁、拉鏤車……


    宋先生教起學來跟他本人平常接人待物的態度直是判若兩人:那些農具拿起來便不許他們撒手,每個動作都手把手的教,連呼吸節奏都要傳授。舉手投足都有固定位置,稍有差異,他就直接上手糾正,還讓棚裏正在鋤草、灑藥、摘菜的莊漢放下生活,來給他們做示範。


    而桓先生……


    唉,桓先生教數學時就已展露出了嚴師之姿,這時候也跟自己的課上一樣罷了。


    他不光幫著宋先生上手糾正,還叫人取了個沙漏來計時,做幾時歇幾時都由他們把握,將人支使得似個提線木偶,一絲一毫都不能錯。


    嚴苛到這地步,竟不是學做農活,而是學什麽絕世武藝了!


    這十位天使跟著宋、桓二人指揮幹了不知多久,身上已遍體出汗,呼吸困難,隻恨不能直接暈倒在這裏。


    奈何他們不是尋常文弱書生,而是朝廷千挑萬選、廷推公議出來,年少剛健的能臣。直幹到他們的身體已完全記住了使用農具的姿勢、節奏,連呼吸都自然而然地看著宋先生所教深至腹腔,也沒有誰被累暈過去。


    最後竟是宋先生主動喊了“下課”,他們才結束了這場艱苦的實踐課。眾人仿佛才從麻木中清醒過來,扔下手中農具,搖搖晃晃地走到田埂邊,也顧不得幹不幹淨,直接坐了下去,深深歎了幾聲“累”。


    他們雖說也是耕讀世家出身,甚至有幾位禦史、員外郎親自試過鋤田擔水,那也都是家中有閑田,自己有閑情,為體味農家樂趣而做的。可今天這場“實踐”,卻真真正正叫他們領教了什麽叫“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什麽叫“竭茲筋力事”……


    幾人飽含苦悶地議論著:“隻怕晚間回去,連筆都提不起來了,桓先生再留功課,如何做得?”


    桓先生離得他們不遠,聽見這半是抱怨半是試探的話,隻輕笑一聲,和藹地答道:“諸位放心,我來時路上仔細察看過眾人行走、騎馬的身姿,猜度得你們做得多少活計才會傷身。今日宋大人教你們做的,其實還不算什麽,稍事休息也就歇回來了,不會耽擱晚上做題的。”


    他這個老師也跟著糾正了一節課的姿態,還覺著自己回去能刻印卷子呢,想來他們做題也不成問題。


    他又喚人來給學生們送了涼飲子,拿托盤盛著送到眾人麵前。庶吉士常申搖頭笑道:“罷了,做了這麽久的活,我怕手臂累得發顫,把這水灑了。”


    他機智地找那莊戶要麥秸喝水,身邊另一位方庶常卻等不及,拿起杯子一飲而盡,而後托著杯子愣愣地看著手腕。


    怎麽了?難道傷了腕子?


    趕緊請宋大人尋醫官來,隻怕方庶常這回是累傷了筋骨!他們這些人也沒有狠幹過農活,這一回累得過力,可能多多少少都帶些傷,這實踐課或可暫停一兩日吧?


    眾人連忙摸著自己的手腕、腰身,膝蓋腳腕,試著找出哪裏有受傷的地方。然而他們摸了一陣子沒摸出來,倒是聽方庶常那一口氣吐出來,說道:“我以為定是要累傷筋骨了,怎麽好像也就是有些酸澀,並無脫力、受傷之態?”


    因為桓老師掐準時間……


    因為宋老師教的姿勢正……


    兩位老師同時開口,將學生們耕作後不曾受傷的緣故歸到對方身上。兩句話撞上,隻聽兩道如金石墜地的聲音融在一處,還分辯不清說的什麽,兩位老師就都笑了起來。


    一麵笑著,一麵打著眉眼官司,你推我讓地要把功勞推給對方。


    兩人目光漸漸纏綿起來,田埂上坐著的學生們也有眼色,低了頭不看他們無聲的交涉,倒一把抓住送水的莊戶,低聲問道:“宋大人教的這耕種法可是有什麽特別之處?”


    確實有,他們當初也學過。


    不過比這群大人們練得苦多了,時間也長得多了。但是工夫不負苦心人,跟著宋先生學了這種嚴格到近乎嚴苛的幹活技法之後,他們耕田的速度比平常快了兩分,且幹活時再不會像平日那樣幹著幹著就疲累難當,使不出力氣,反倒力氣綿長。


    初幹的時候不是很快,容易被那些肯出力的老把勢壓住,但他們這些學了新法的人幹的平穩,從頭到尾都是一樣力氣、一樣速度,幹到後來便能居上,也不會精疲力盡。


    “這也是宋大人能種出嘉禾的緣故之一?”


    不是種出嘉禾的原因之一,而是能畝產四百斤的原因之一。宋大人輕輕搖頭又點頭,斂起笑容,正色說道:“往後眾人還有很長時間可以練習,先在這暖室小田裏練會動作,等到春三二月,咱們再隨勸農主簿下大田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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