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 新官上任三把火。宋知府既是三元及第、翰林出身,這把火自然也得燒得更新鮮、更熱烈些, 才對得起他的身份。


    他甫一接任知府之職, 便親自盤點了前任留下的帳冊、錢糧、魚鱗冊、案卷,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鬆。做外任的帳冊其實總有些差錯, 倉儲也多半對不上, 魚鱗冊更有無數可動手腳之處……細查一遍下來, 竟是從剛調任的前任知府到這衙裏底層的文書差吏, 一個清清白白的也沒有。


    他挑了整整一摞錯處, 召府內佐貳官、首領官到堂上開會。


    滿座官員都是親眼看他盤點這些的, 對著他麵前那摞紙, 個個神思緊張, 爭先恐後地開口替自己辯解,也順便替老上司辯解一句——


    不是他們貪的太多,而是這些帳目本就有開年時先支出, 到年底收上稅再清盤的習慣。宋時調來的這時節不當不正的, 他們臨時盤點清整,有許多東西挪不過來,都在想辦法彌補。


    而且周王猝然來此, 他們府裏還要負責整治周王府, 難免比建普通官舍多花些銀子……


    宋時坐堂上聽取了諸位同僚的意見,最後擺了擺手,寬和地說:“我早年隨父親放過外任,知道咱們做親民官的為難。咱們漢中府如今更不比從前、不比別處——周王府就在幾條街外, 桓僉憲亦在王府辦公,咱們一舉一動都在上官眼中,稍有錯失,難保要受彈劾。”


    他在傳聞中是個風流多情的才子,初到府城與眾人相見時,也隻是個溫柔可親的名士模樣。可如今拿著這些證據端坐堂上,溫和平緩地說出這些敲打人的話來,卻叫滿座官員都如芒在背,竟連辯解都不知怎麽開口辯解。


    宋時環顧一周,見這些人都叫周王和桓師兄的名頭嚇住了,滿意地點了點頭,說道:“今日本官拿出這些東西,自不是為了為難諸位,而是要引以為誡,請諸位同僚與我一道研究出個可以嚴格把握政務進度,隨時總結、隨時清理政務的治政之道。”


    他拿起那摞紙,就在腳邊備著的火盆裏點著,甩了甩袖子說:“本官之前算過,衙門留存的錢糧還承擔得起那些虧欠,略有缺少的,本官願自家承擔。舊事以後便也不必再問,還望諸位與我同舟共濟,管好漢中一地……”


    也伺候好府中那位親王和僉都禦史。


    他這一套連敲打帶安撫下來,雖不能像宋江那樣感動得同僚們納頭便拜,但眾人看他的眼光中也隱隱帶上了幾分感激與信服。


    趙同知領頭起身拱手,代闔府官員謝他替眾人遮掩之情。


    宋時笑道:“咱們往後要在漢中府和衷共濟,我坐在知府位子上,自該多擔些責任。既然咱們已把話說開了,那麽舊事不論,且往前看,看看咱們府今年該做出個什麽樣子吧。”


    他輕咳一聲,背後的門子便上來,分發了幾本精細雪白的稿紙給各位大人。


    稿紙是雙頁信箋大小,排頭一行端莊大氣、筆劃纖細有力的《新泰廿四年漢中府公務稿紙》;這行字左邊與紙頁最左端印著極粗的邊欄;當中是一行行細細的界行,俱是朱砂般鮮紅。


    定是傳說中的宋版印法!


    這印法聽說是文人印法,非工匠所能學,宋大人到漢中府連個師爺都不曾帶來,想必是在盤查物資之餘親手給他們印了稿紙。


    這樣精致的稿紙少說也值幾兩銀子一刀,當禮物提到人家門上都夠了,宋大人實在是個大方體帖的上官。


    眾人起身道謝,宋大人和氣地說:“這些紙是咱們府裏份例內的紙,本府隻是印了格子出來,倒不值什麽。這紙卷頭有膠水把著,用時可用一張撕一張,剩下的稿紙不易亂,或能方便諸位辦公。”


    自然是方便的!


    眾人細看卷頭,確實看出有一層薄薄的白色膠膜沾著,稿紙並得整整齊齊,隨意擱在哪兒都不怕滑散開,實在方便。


    長官這麽用心印製出的東西,做僚屬的自然要極力讚美。


    宋知府被拍得飄飄欲仙,拿起茶碗啜了一小口,說道:“既是諸位喜歡,何不這就用起來?本官初到漢中,才理清了前任嚴大人留下的文書,尚未弄清府中細務往常都是如何做的,還請諸位大人便用這稿紙寫下今年——”


    他拎起一本稿紙,點點上頭“新泰廿四”年的字樣,露齒一笑:“府中錢糧倉儲如何補足,糧廳幾時督運錢糧上京,軍廳如何舊案、防備賊盜,如何勸農耕桑、開懇荒山野地,賦稅如何收,有哪些勞役要做,該征發多少民夫、工匠……”


    以同知、通判與經曆各廳為主,連同府儒學、六房諸文書各自都要做一份今年的工作計劃。這份計劃他要與嚴大人及再前幾任知府任內的情況相比較,看看本府今年的成績是升是降。


    他初到此地,但同知以下官員至少都是做滿了一年的,今年做什麽參考去年即可,沒有什麽寫不出來的。此外,如今已進四月,他來之前的三個月裏各廳、各房若已經做成了什麽事,也可以寫下來。


    他知道眾人從未寫過這種報告,或許不知從何處下筆,或許寫得不全,不過不要緊,他這個領導是必定會負起責任,帶領眾人邊學邊做,掌握高效辦工方法的。從今天起,每天早晚點卯後、散衙前,各開半個時辰的工作安排會議和當天工作總結會議。他在時有他主持,他要下鄉考察或是放告的日子就交同知趙大人主持,非有必須在府衙外辦的要事不能輕易取消。


    事事都提前有安排、有對策,哪怕他也如嚴大人一般中途改調往別處,也不會耽擱府中事務,留下他這幾天查出的那些紕漏了。


    如何?


    宋大人笑吟吟地詢問諸位同僚的意見,眾人卻還能說得出什麽?


    趙同知與苑通判、程經曆都知機起身地應道:“宋大人所言極是,我等也願追附大人驥尾,將漢中府整治一新。”


    宋知府十分滿意他們的態度,叫他們依著自家習慣回去慢慢寫。五日內交上來就行,也不可急於交差,耽擱了本職工作。


    這幾天暫不開全體例會,有什麽事他單獨找管事的官吏開會,給大家一個適應期。


    太好了!


    本府素來沒有開會的習慣,別處任上也都沒有,至多是府尊大人叫幾個人進去商議某事,還從沒有這樣管頭管腳的。以後的“例會”恐怕就要成例,再逃不脫,眼下能放鬆幾天也是好的。


    眾人悄悄鬆了口氣,起身辭別宋大人。


    宋時目送他們出門,又將禮房書辦招來,拿出自己新寫的堂規——也就拿他在福建時定的堂規式改了改,加上早晚例會這條規矩,吩咐道:“抄幾份送至各廳、各房存放,拿榜紙抄一份帖在牆上。每天早上挑一名書吏輪值,集府中在班衙差到堂規前,替他們念一遍,督促眾人依本府的規章而行。”


    幾位上官開例會,下頭文書、衙差不用開,也得知道他這新知府的規矩。知道了他的規矩再犯錯的,就別怪他從重糾罰了。


    那名書吏深深點頭,捧著堂規回到禮房,交待了新堂規之事,與房裏同僚一道抄寫,抄好的便先送往幾位大人手中。


    趙同知口中發苦,偷偷拉出兩位同僚,趁大人正在衙中批複公文,三人偷偷交流了一番:這位宋府尊外表看著像個不染世俗的山中高士似的,管起事來怎麽這樣嚴?


    難不成這是翰林院的規矩,他從京裏學來,就拿到了這小小的漢中府衙?


    苑通判嘖嘖歎道:“何時聽說過翰林院規矩嚴的?翰林不都是名士才子,不沾俗務,成日做詩會、文會,在院中養望的麽?”


    這隻怕是宋三元自家的規矩嚴。


    不信看看桓禦史到本地這些日子,不也成日關在府裏辦差,隻偶爾隨周王巡視本府幾處衛所屯堡麽?他也是二甲前十名的進士,曾在講學大會上揚名福建的人物,若非家裏管的嚴,豈能不愛與前輩們喝酒、遊江、講學、賦詩?


    必定是宋大人馴夫有方!


    趙同知年長幾歲,資曆更深,深沉地搖頭:“這也未必。二位賢弟想想,桓大人是禦史出身,都察院是什麽地方?是規勸天子、糾察百官風紀之所,定然比才子匯聚的翰林院規矩嚴整。我看是桓大人家法森嚴,管得宋大人自然成習慣了。”


    早晚請安報備,豈不是做丈夫的本份?若不然怎麽是宋大人晚上散了衙去尋桓大人,不是桓大人上門來服侍宋大人呢?


    這兩位大人同氣相合,懼內懼得光明正大,隻一位程通判不大懼內,說了句公道話:“或許宋大人這般行事不是家裏定的規矩,就隻為了將漢中治得更好,叫周王看在眼裏呢?”


    兩位上官憐憫地睨了他一眼,仿佛在可憐他不懂閨房之樂。


    趙大人親自給他解釋道:“宋大人家中就是有萬般規矩,如今出京在外,父母都不在堂,豈有不想鬆快鬆快的?何必定要按時點卯、散衙?必定是桓大人管得嚴,定要他在周王麵前給自己掙個麵子,他才定出這些規矩來。”


    三人想起府尊交待的“計劃書”就頭疼,隻能靠這種議論聊以散悶。正在同知廳裏說話,外頭差役忽來敲門,說了聲“宋大人”。


    三位大人齊齊閉了嘴,又羞愧又緊張,不覺雙頰泛紅,動作都有些僵硬。幸好門外很快傳來了下一句:“宋大人要帶工房俞書辦去查看修繕周王府的磚料、泥灰燒製進程,請同知大人代掌府中事務。”


    趙同知應了一聲,長長吐了口氣,低歎道:“果然不可背後議論人是非。唉,宋大人真是雷厲風行之人,這就出城查看磚窯去了,恐怕到五天後也得緊著催咱們要文書,還是早些趕出來吧,例會上人多,若拿不出來可太失麵子了。”


    三人心有戚戚,各自回到二堂,拿著宋大人贈的紅頭稿紙發愁,宋大人卻踏著大好春光,帶著書辦、本府在班的石匠、泥瓦匠,往城北石堰寺而行。


    他花了十五塊錢新買了一篇包含漢中礦產地圖的論文,裏麵就寫到天台山石堰寺一帶藏有大型石灰岩礦。本地石灰岩礦藏豐富,在城外上下梁山也有兩處礦脈,他特地出城數十裏來到石堰寺,為的卻不光是石灰岩,更重要的是,這裏的石灰礦伴生著一個中型白雲岩礦。


    這種礦物他新查過,混入水泥燒製,可以縮製水泥固化時間,煆燒成白雲灰後可以作塗料,顏色雪白、防水耐火,正可用修繕周王府的借口報上巡撫楊大人,請求調撥此石。


    而調來之後怎麽用,可就由他說了算了。


    這種白雲石的用處遠不止做建材,還能用作耐火材料,做煉鋼爐爐襯,燒製耐火磚,這樣一來他就可以大煉鋼鐵了!


    不光工業,農業更用得上。白雲石中富含鎂,也是植物生長所需的礦物。隻是略帶些堿性,施在漢中一些偏酸性的黃棕土裏正好可以中和土壤酸堿度,可算非常簡單好用了。


    天台山還不光有這白雲石可以做肥料,離府城更近些還磷錳礦——錳礦暫且不提,磷礦可是難得的化肥啊!這些磷塊岩開采出來就能直接磨碎放到偏酸性的土裏做基肥,再想法精煉精煉或許也能施到中性或偏堿的土壤裏當磷肥。再間作豆類以增加土壤中的氮含量、多施些草木灰燒成的鉀肥……


    這不就不輸給到處廣告的金坷垃了嗎?


    隻要肥料跟得上,漢中這片土地就能實施稻麥輪作,或是穀、豆、麥輪作的法子,整個農業產量足可以翻上一倍有餘。


    反正大鄭朝朝廷管的隻是金銀銅鐵錫鉛汞之類金屬礦藏,他開的這些在尋常人看來隻是普通石料,管得並不嚴,他又是知府之尊,想開就有權力開采。


    如今先違規開著,等到農藥製成,下一季就開辟實驗田試用各種新化肥,到年底獻上豐產多籽的稻、麥穗當作貢品。大鄭朝是農業國家,聖上和朝廷諸公見了,必定會支持他搞農科,他的化肥廠就可以公開化、規模化了。


    這還隻是府治附近的礦產,再擴展到整個治下的漢中府,西鄉縣等地還有硫鐵礦,加工之後能做硫酸啊……


    先叫人去買黃鐵點兒來,跟製高錳酸鉀一樣親身上陣,製出硫酸,他的三酸兩堿工程就可以開始了!


    他在車裏暢想著未來漢中府的工農業發展,心情無比澎湃。要不是這個肉身子墜著,簡直能鑽破車頂飄上去了。幸而車子駛得也快,不多久便拉著他到了天台山腳下。


    山中原就有個小型采石場,修城牆、房屋的石灰石都從這裏運下去,再送到窯場處置。宋時穿著五品官袍至此,采石場管事和挖石的工匠都驚駭不已,連忙跪下請安。


    宋時叫他們起身,該幹什麽幹什麽,單喚了此地管事過來問話——問的是此地灰岩中是否夾雜著一些石麵上有白色石粉或溶溝的石塊。


    他也不確定現代的書中標示的礦藏儲地和古代的采石廠範圍一不一致,隻能描述出白雲石的特點讓他回憶。若這片采石場中有白雲石自是皆大歡吉,若沒有就要叫這裏懂石料的人做向導,再往別處尋找。


    那管事從沒見府尊這樣的五品大官,在他麵前簡直不敢抬頭,支吾了一陣子才捋順了舌頭:“此處的確生得有這種石頭,就在礦場西邊,有一小片混在石灰中。隻是這種石頭不比石灰,便是經了煆燒、加水之後,亦無力粘和磚瓦,大人要它有何用?”


    隨行的俞書辦劈頭罵道:“大人問的東西你隻說有沒有就是了,難不成你懂得比大人還多?”


    那管事唯唯垂頭,宋時卻輕輕揮手,攔了俞書辦一下,笑道:“本府來尋的不是石灰,正是那種石頭——那叫做白雲岩。你不知此物用途,它其實是修繕王府要用的好材料,隻是尋常人不會炮製他,你且叫人挑著這樣的石頭給本府弄上幾塊送到窯場,本府親自盯著他們處理。”


    先弄些來周王府做塗料,燒水泥,還可以摻著石英燒玻璃……


    說起石英玻璃,這山裏還真有石英礦。回程路上應該有個夏家溝石英岩礦,不知如今是否叫這名字,但可以按著地圖上的位置找找看。


    石英玻璃通透性好,耐熱耐磨,正是做望遠鏡最好的材料,先給桓小師兄和周王一人做一副,再考慮擴大生產,供應三軍。還要做些防風沙、防護用的平光眼鏡,還有實驗儀器……


    往後要做的實驗多了,用石英玻璃做實驗材料也比普通玻璃放心。


    既然已經出了府城,這一趟索性就把該看的都看夠了。他圍著天台山從早轉到晚,把地圖上畫著有礦的地方都轉了過來,還拿了幾塊看著像普通山石的磷塊岩、許多通透好看的石英岩放在袋裏,悠然之態倒有些像來天台山踏春的仕子。


    隻不過人家踏青,他踏的皆是山岩裸露,連顆樹、連片草都沒有的地方,還要叫人挖土尋石。


    可他老人家剛在府裏立了規矩,連糧、軍、刑廳的老爺們也不敢違逆,俞書辦和隨行的匠人就更不敢勸了。直到天色漸晚、紅日西沉時,俞書辦才怯生生地問道:“大人可要回府,還是要在城外住上一宿?”


    自然是回城。


    但不回府治,而是要麵見周王殿下和桓僉憲,把他在城外發現在的礦藏報上去,跟他們商量如何開采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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