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碼頭旁, 早已備下了一條大船。


    他們是自東向西、逆水而行,走水路比陸路稍微慢一些, 但行船比行車更平穩舒服, 官船上地方也大,足夠裝得下他們這些人馬和幾車行李。隻那幾輛大車不宜上船, 反正也是租的車, 就直接給了銀子, 打發車行的人回京去了。


    船上能看的無非是兩岸風光。宋時在南邊兒替他爹當了兩年師爺, 乘船比乘車還多, 早已經過了看看江景就能興奮的年紀。是以登上船之後第一件事倒不是賞景, 而是翻出筆墨給布、按二使司的上官寫稟帖, 給本衙中人寫到任紅告示、到任牌, 叫他們帶車馬轎在城外驛站迎接。


    還有周王——雖然周王不算他正經上司,但既住在漢中,也得寫份稟帖上去。


    他是個考中三元及第, 海內有名的才子, 偶像包袱很重的,寫稟啟都得寫得文彩灼灼,給每位大人的措辭還都得各有不同。若然千人一麵, 怕那些前輩進士們笑話他。


    好在他從到廣西起就替他爹寫這種文書, 經驗豐富:開頭定要用一個“新選陝西省漢中府知府宋時謹稟”,收尾大抵寫個“卑職謹擇於本月謀日到任,先期具稟”,中間無非先謙虛一句自己是“庸材”“迂疏”之輩, 愧於“叨荷重任”“猥廁朝列”,然後願如“青蘿托於喬木般”仰祈止官拂照,托於庇護之下……


    都是套路,寫多了就手熟了。


    桓淩本想幫他寫幾篇,卻被他拂了開去:“這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別浪費你的時間,有空多寫幾篇論文吧。到任後我要辦學校、工廠,搞工業化大生產,還仗著你幫忙呢。”


    搞起工業化來,不知還有多少資料待學習,後台的晉江幣永遠都不嫌多啊。


    桓淩笑道:“我知道你那些論文是做大事時用得到的,前些日子也搜羅了些可用的東西,你忙完這些也可替我審審。”


    他豈不知道晉江網上就是吃喝玩樂的小文章容易過稿,是以這些天隨著周王出行,特地請周王講了講宮中飲食用度、日常消閑娛樂等項,整理成了小品文。隻是他對後世文章的寫文還不大熟練,還要宋時再幫著添改幾分才行。


    兩人就關在艙裏寫文章,早晚出艙透氣,看看江上景致。一晃兩三天過去,船早行到府城外。


    漢江離府城有四十餘裏,他的車子已經退了,便先遣人拿著稟帖、到任告示、到任牌進城,叫府中佐貳官帶著印信、鑰匙,並領衙差、駕車馬來接他。


    一般外官到任也不能直接進城,都得屬官帶著車轎來主請,才有為官的威儀。他本該先住進城隍廟裏,齋戒三天後好拜詣城隍,無奈碼頭邊上沒有城隍廟,他便改住驛站,等同知、通判、經曆送來官印,挑好入城的吉期,趕在朝廷給的赴任限期前駛向府城。


    城外自有屬官來迎接,不過他數著人數,卻覺得這回來迎接他的人好像多了些。他雖是個正印知府,到任時該有漢中府同知、通判、經曆、南鄭縣令、縣尉等人迎接,可這回來接他的卻多了一位紅衣的五品官員——


    恐怕是他沾了桓小師兄的光,有周王府的長史來迎接他了?


    他撂下車簾,朝桓淩眨了眨眼,含笑說道:“這是周王殿下派來親迎你的?看來屬下是沾了我們僉憲大人的光了。”


    桓淩輕笑一聲:“也不全對。”


    怎麽回事?宋時就不愛聽這賣關子的,抬手戳了他幾下,逼他說實話。桓淩便也不瞞他,趁著馬車還未停下,湊在他耳邊低低問道:“周王殿下平素常叫我舅兄,他又常羨慕咱們夫妻情深,時官兒猜猜他叫你什麽?”


    叫舅……舅……不是,叫、誰知道他叫什麽!


    宋時老臉微紅,隔著馬車朝那位著五品補服、看著像是長使的人狠狠瞪了一眼。軋軋的車輪恰好在此時停下,宋大人扶著車廂運了運氣,一攬長袍下擺,站起身先行下車。


    走到車門處,卻被桓淩搶先了一步,攔住他跳了下去。


    兩人擦身而過時,他聽到桓淩帶著笑意的低沉聲音在說:“與你說笑的,殿下隻叫你宋大人,對你十分敬重呢。”


    他先跳下去,指揮人搬了下車的矮梯來,才招呼宋時下車。漢中府外一幹正等候的官員看著他體貼小意地扶著宋時下車,心中各有思量,彼此之間眼神亂飛。


    不愧是三元及第、二甲前十翰林、禦史,才能有這樣放達風流的做派。不過他們原本看《宋狀元義結鴛鴦侶》等小說、雜劇裏寫的,像是宋狀元為夫、桓大人為妻似的,怎麽眼前年見,卻是桓大人更殷勤服侍著宋大人?


    這……依他們在家服侍夫人的經驗,仿佛戲裏唱的有誤吧?


    諸人心中若有所思,也不敢當著兩人議論,待宋知府上前見禮時都擺出一副恭敬神情,與他敘了官職、年資。


    本地首領官皆是舉人、監生,府中佐貳官卻都是進士出身,同知趙深是新泰十一年中試,通判苑充則是新泰十七年進士。王府長使褚秀卻是桓淩的同年,中試後因服父喪,不曾選官,這回周王開府時他正在吏部排隊候官,便被選任王府左長史,授了翰林檢討之銜,隨著周王出京。


    一般進士湊在一起敘年資、比名資,都是為比出個身份高下,但宋時這三元已是天下無二,再送個狀元來都跟他比不了了,所以這回敘年資倒單純是自述身份罷了。


    見禮過後,褚長使便請宋時先到王府參拜。


    周王王駕在此,他既來到漢中,自必要上前相見的。宋時自不能推托,叫本府屬官先回去,跟桓淩一人選了匹馬,隨褚長史去王府拜見。


    王府就在府治幾條街外,地方敞闊,門頭掛著寫有“周王府”三個大字的匾額,筆致沉厚、雕工精致、字字鎏金,的確是內務府的手筆。但從外觀看來,這宅子上除了一塊匾,卻再沒有什麽配得上作周王府的了。


    這座臨時王府也不知是誰家府邸改造,隻改了大門,屋子還是五架三間的製式,牆壁門窗都隻重油過一遍,上了玻璃,卻不曾大改格局。雖然院子也大,也有單隔出來的花園,但比起京裏那座王府,還是頗有局促簡陋的感覺。


    他不禁感歎道:“王爺這些日子可受苦了。”


    桓淩微微點頭,褚長史也苦笑道:“這已經算是收拾得快了。畢竟王爺是臨時派來這邊辦差的,路上帶的人和行李又多,走得慢,我們來到這裏也沒比宋大人來得早幾天。這王府還是上任漢中府將本地賓館改造成的,處處都不合製,以後還要慢慢修繕。”


    宋時安慰他道:“殿下在此隻是臨時落腳,咱們盡力布置便是,或許殿下住不上幾個月便要還京了呢?”


    褚長史道:“承宋兄吉言,但願如此。”


    這院子隻是個賓館改的,大小有限,走不多久便到了周王所居的正院。周王已在正殿內候著,見他們進了院子,便從台上走下來相迎。


    宋時連忙謝道:“怎敢當殿下親迎。”桓淩則要謝他放自己出府去接宋時,又借士兵護持的情份,也在階前道謝。


    周王伸手虛扶了他們一把,笑著說:“這幾天本王一直惦念舅兄與宋先生,如今你們都回來了,本王才放心。”


    他出京幾個月,臉曬黑了些,神情卻比在京裏沉穩了許多,仿佛這數月間就長大了幾歲似的。宋時憶起最初和他在廟前相見,再比較如今,深覺這幾個月間周王的身份變遷之大,連他這個外人也要唏噓。


    他暗地歎息一聲,跟桓淩一道參見王駕。


    周王便將他們讓進正堂,叫褚長使回去歇息,又吩咐人準備接風宴,而後問宋時:“本王在外頭難得聽到京裏消息,卻不知宋先生在京,可知道我父皇是否安好,王府中可曾平安?”


    宋時來之前特地打聽過消息,能拍著胸口跟他擔保:陛下好,王府平安,雖然有人彈劾,但也都不成氣候。如今陛下已下旨迎立新後,朝中諸人都想做皇親呢,盯著周王的人少之又少了。


    周王細細聽著這些消息,微微點頭,又向宋時拱手欠身:“宋先生素來與人無爭,翰林公務也做得極用心,唯獨……”唯獨與他王妃的兄長有情這一段,容易遭致他那些兄弟、庶母打壓。


    他略過此言,直接說:“今日先生至此,必定是本王連累了先生。”


    宋時忙道:“王爺多慮了,臣出京之事原與王爺無關,是臣自家在禦前應對失當。”禦前之言不能傳到別人耳中,他跟桓淩說了不要緊,但不能跟周王說,便淡淡一笑,轉過話頭說:“臣年少時隨著父親在南方做過兩任親民官,如今做這知府,也是臣的本色,臣心中是喜歡的。”


    周王見他如此豁達,也稍稍寬懷,點頭道:“既然如此,咱們便到花廳去,讓本王與舅兄一道為宋先生接風。”


    到得花廳,已有小太監布置好了桌椅、看盤。當中的盤子高高低低堆疊著染成彩色,用各種猛獸模子刻出的細巧糖果,四周擺著雕著各色紋樣的蜜餞。


    撤下看桌,又上正席。


    此地略少海味,隻有幾盤從京裏帶來的海參、魚唇、魚肚、瑤柱。但因臨著漢水,河魚河蝦倒多,脆皮酥魚、幹炸魚片、蒜燒鰱魚、生爆蝦仁、蝦餅都有。最多的則是豬肉、羊肉,蒸炸燉燜、烹溜炒燴樣樣俱全,更有稍加醃製後裹了米粉蒸成肉鮓的,不一而足。


    春日裏鮮蔬野菜亦多,青菜、春筍、嫩豌豆、蒜苔、黃瓜、新茄子……有的清炒、有的煨湯,有的瓤上肉餡燒製,都做得精潔可愛,倒還是京裏宴席的規模。


    周王謙虛地說:“本王初到此地,一切從簡,宋先生勿怪。”


    不簡,不簡,就這桌菜都能說一段《報菜名》了。


    宋時一路上沒怎麽吃著青菜,反正周王自己也不拿他這個……舅兄他愛人當外人了,他自己也不見外,先夾了幾筷路上難見的青菜吃。


    不光樣子好,味道也正宗,不愧是王府的廚子。


    他連聲誇這菜肴好、安排好,周王大有麵子,也含笑說道:“今日的宴席是誰備的,該賞。”


    一旁服侍的小太監答道:“這場宴席是王夫人用心安排的。之前桓大人不是去接宋大人了?夫人算著兩位大人回來,殿下必要為二位接風,故早早備下了東西。”


    周王愣了愣,看著那一桌色香味俱全,不遜京中王府水準的菜肴,沉默了一會兒才道:“該賞。把……把本王那對火焰紋巧色玉盞給王氏送去吧。”


    他打賞妾室原本也是正常的事,但在宋、桓二人麵前提到妾室總有些不自在,便強行轉移話題,問宋時今日打算住在哪。


    是要去府衙,還是暫留王府一宿?


    宋時今日喝了酒,不能進城隍廟,不拜城隍也不能接任知府,隻得請他留住一宿,明日醒了酒再去齋戒。


    ——不光不能喝酒,床笫之間那點事也得忍忍。雖然他們社會主義大好青年不迷信,可官場的規矩如此,這也算民俗,他總不好隨便破壞吧。


    周王不知外官還有這麽多規矩,追著他細問,倒拋開了方才提起妾室的尷尬。他舅兄其實始終都沒什麽尷尬,托著腮聽宋時講舊時經曆——有的是他親眼見過的,有的是他聽過的,都是些耳熟能詳的故事,他也聽得津津有味。


    不過再往前看,他們又能有新故事了。


    到晚間宋時要借住他的院子,他直接叫人在自己炕上多鋪一床被褥,不必另收拾房間。宋時明天要去廟裏,兩人也不做什麽,就隻靜靜躺在一起研究這個外官要如何做——


    不去想什麽九龍奪嫡,隻想如何把眼前該做的政務做好。


    宋時慢慢從自己的被窩裏挪到桓淩那邊,把頭枕在他肩上,低聲說:“你跟著周王,以後隻怕要常要往邊關巡邏,得打一副好護甲隨身穿著。我安頓下來就尋處房子建廠,先做幾做副望遠鏡給你,出巡時隨時警戒。你有機會也尋兩條槍給我看看,我想法配個瞄準鏡試試。”


    他也不知道太·祖的戰爭科技術點到哪一步,隻知道本朝用的是前·膛·槍,瞄準還是古老的刀片型準星。瞄準器他已經有了思路,隻不知能不能改造成後·膛·槍,得等桓淩幫他弄來研究研究再說了。


    桓淩的手伸到他腦後,輕撫著散開的長發,低聲勸他:“慢慢來,如今已進了四月,五月間就該刈麥了,咱們先把錢糧、督運等事抓好。你畢竟……”


    畢竟在京裏得罪了不少人。


    雖然有聖上庇護,可那也僅限於他一身清白無錯的條件下,隻要他稍有什麽做得不到的,那些早盯著尋他錯處的人立刻便會下手。


    宋時他在胸前輕輕頷首:“如今正是小麥灌漿的時候,別的倒不用擔心,隻怕雨水不好。我問問衙裏陰陽生今年氣候如何,再做處置。”


    漢中雖在西北地區,但屬於盆地地形,曆史上也是多水災的地方。好在他在廣西、福建做衙內時修治水利的經驗豐富,府內水路雖廣雖多,也還多不過南方,除了漢江外都不難處理。唯漢江水麵太寬廣,水量大,除了沿河築堤外,暫時還沒什麽好辦法。


    兩人喁喁議了一夜,到轉天早上都熬驚了,接風宴染上的酒意也消散了。宋時換上新衣,精精神神地和周王道別,住進城隍廟,叫人備上香燭祭品,擇定吉日燒香行禮,而後搬進府衙,開始清點前任留下的錢糧、帳冊、案卷之類。


    他這一去就再沒出府治大門。


    周王聽著下人描述他在城隍廟祭祀時傾倒了一片香客的風采,又聽說他甫上任就開始整理本府政務,不由感歎道:“他一個翰林編修,何等清貴的人物,淪落到這濁流官任上竟也毫不抱怨,還肯如此用心公務。這般人物,留在陝西實是可惜了。”


    他可惜歸可惜,卻是連自己都陷在這地方,更不用提救人。也隻能叫人送些吃食過去,以免他年紀輕輕便操勞過度,留下病患。“宋先生既入主府衙,隻怕往後不會再往咱們王府來了。你們晚上送些吃食過去,本王隻怕他家人剛到府裏,安排不周到。”


    他還想提醒桓淩一句:宋先生往後要住在府衙了,舅兄有何打算?


    不過他素來靦腆,這話難說出口,再加上桓淩正計算著開春以來幾次達虜襲擾邊城的損失,便將這事拖到了晚上——


    到晚上天色黑透,王府將要上鎖的時候,一道穿著大紅官袍的身影忽然從街巷盡頭走來,敲開了王府大門,理直氣壯、正氣凜然地說:“下官清查舊檔時查覺出似乎些問題,想請桓禦史幫忙掌掌眼,望請為我通報殿下與桓大人。”


    今晚事務繁劇,隻怕要忙到深更,屆時再出府恐有不便,還要向王爺借一夜棲身之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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