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元娘這封信終究還是沒送到她祖父手上。


    周王一句“後宮婦人不得幹政”提醒了她:她如今已是周王的王妃, 隻須孝順聖上、賢妃,管好宮裏的事, 令周王可放心在前朝辦差。若動輒牽扯到桓家勢力, 賢母妃和周王殿下也要覺著她炫耀家世,沒有做皇家媳婦的自覺。


    馬尚書若有事, 周王一定會親自營救, 她所以做的隻是盡新婦之職, 善事翁姑, 以便在聖上麵前為周王殿下多添幾分份量。


    但這天下佳物都要先敬天子, 她們重華宮中之物也都是上賜, 若獻上去也沒甚趣味。幸好她當年在閨中時也做得一手好針線, 當今聖上又有了春秋, 不如繡一部佛經獻上。


    恰好大伯母李氏受公公之命到宮中來見她,她便請伯母尋一尋前朝名家抄寫的經書,拿來給她作繡樣。


    李氏夫人見她未受搓磨, 賢妃與周王反而比從前對她更好了, 不禁念了聲彌陀:“正是有佛祖保佑姐兒,姐兒才得了這樣的造化,趕上恁好的婆母與夫婿。明日我便叫你伯父和哥哥們一齊到市麵上尋經卷, 你一針針地繡了, 自家也沾些佛性,也有佛爺庇護。”


    她知道元娘在宮裏過得好便安心了,辭別侄女兒出來,恰遇著周王回來, 連忙避道行禮。


    周王對王妃親長都頗為客氣,揚手叫她起來,敘了寒溫,問她與元娘說話說得可盡興了沒,又請她無事多進宮陪陪王妃。


    李夫人謝了恩,也將王妃說要為聖壽節準備針線一事告訴與了周王。周王便道:“此事合該我這做夫婿的來尋,怎好麻煩伯父伯母?伯母安心回去歇著,我自然尋得一份當世僅有的佳作給元娘。”


    李氏連聲感激他對元娘用心,安心地離開皇宮,回去跟丈夫、兒子說了此事,又道:“雖然周王殿下要替王妃娘娘尋書,可我想此事既是娘娘親口吩咐了,隻是一部經書,咱們做伯父伯母的也不能裝作無事,還是派人去尋一尋的好。”


    她還想借這機會把小兒子也放出來。


    他當初隻是年紀小做錯事,這都幾年了,宋狀元大人大量,豈會一直計較?大不了放出來後叫他跟宋家賠個禮,那宋狀元的父親又在丈夫手下當差,總不會不給上司這點麵子?


    但她隻試探著說了說,桓參議便斷然拒絕了:“如今馬家出了事,難保不連累咱們,咱們家還是少生些是非罷。文哥兒那倔脾氣你還不知道?說也不聽,打也不聽,像極了咱們爹……唉,可惜才學又不像。你就把他拉去給宋狀元賠罪,還不知是賠罪還是結仇呢。”


    不過元娘要繡佛經做聖壽的主意倒不錯,若能尋得一本唐人寫的《妙法蓮花經》,他父親也可拿去做聖壽賀禮了。


    桓參議這裏吩咐兒子慢慢尋覓經書,周王那邊也自打算起了如何給王妃弄一本好經書。


    倒不用漢唐經卷——那字體肥厚敦實的繡起來又耗力又傷眼,不如當今正時興的宋時體,筆致細細的,約摸一兩針便能繡出一劃。且那宋三元還不曾寫過佛經,若得他專門印出一本,也不比前朝名家經卷差什麽。


    隻是請大家作書印書是風雅事,若憑皇子身份強壓著人家作可就無趣了。幸而他之前見過宋時一麵,多少有些親切,他又和元娘長兄關係極親厚,憑著桓禦史的麵子,便去尋他印一本經書也不算突兀。


    他打定主意,也並不告訴王妃,而是要當作個驚喜給她。


    進了六月,聖旨終於發下來,令周王到禮部見習政務,第一件要參辦的便是魏、齊二王選妃的事宜。


    這選妃並不像他印象中那麽簡單,隻是幾個世家女打扮得嚴嚴整整,行著規矩地宮禮覲見宮妃和皇子,由賢妃挑選出合適的人選便算結束,而是從選妃一步便要耗費無數人力物力:


    先嚴令四品以上官員人家女孩兒不許嫁娶,再細細挑選祖上、母家都無罪的佳麗入宮初選。初選三篩後,選得三名品貌皆佳,身無疾病、瑕疵者留在宮中撫養教習,待滿三個月後,熟悉了宮中禮儀,再由宮妃挑選。


    這其中接送秀女的車馬、供秀女休息的彩棚、檢查秀女身體的穩婆、眾人在宮中的飲食、醫藥、意外取用的衣料首飾……更為難的是兩位皇弟成親後便要開府,建王府的銀子、開府時賜下的銀兩、用器、王府所用的下人,都要在備辦婚事時一並籌集齊。


    處處都是銀子……


    當初他父皇拖著他的婚事不辦,他還猜著父皇是不是要冷落他了,此時人在禮部,見識了這些煩瑣的儀式,自家心底估算一回價錢,也暗暗覺著心驚。


    他那婚事兼著小選,比弟弟們的更耗費民力,父皇還給他建了座藏書樓呢!


    其實王妃雖愛看書,可宮中有秘書庫,重華宮中自有藏書,實在也不必建一座新樓。父皇如此厚待他,他又豈能隻安心享受此情,不為父皇、朝廷著想?


    那樓已建到中途,若要拆了反而空耗人力物力,倒不如回頭勸父皇將它改作矮閣,也不必要存什麽古籍、孤版,隻藏一套編好的《新泰大典》,留作看書歇息的地方便是了。


    他回宮之後,不到重華宮歇息,先跑去文華殿見駕,說了自己這些日子所悟。他父皇聽了,便笑著說道:“那樓已蓋起來了,卻沒有半途改作閣子的,其中要藏什麽書,朕倒可以不管,以後便交你這禮部官兒自己安排了。”


    周王謝了父皇恩典,不敢多加打攪,又問了問他身體如何,便即退出大殿。新泰天子目送他背影遠去,以手支頤,含笑說了一聲“癡兒”。


    周王自覺解脫了藏書樓的問題,便又動了給王妃尋宋氏經書的心思。恰好新泰朝以來還沒有皇子在京開府的例子,有許多文書要從翰林院舊檔裏尋,他便隨著桓侍郎一道往翰林院取文書。


    進到館局,桓侍郎便尋典籍官開庫取文檔。


    周王身份尊貴,這些翻查故紙的粗活自然不敢叫他沾手,尋出那些積灰的舊文檔也有編修、修撰、檢討等人先翻閱篩查,挑出有用的再呈給學士們。


    桓閣老帶著幾位侍講學士擬寫新詔,怕周王坐著無聊,便命人上茶點,又命取新書來給他看。周王既到了翰林院,哪兒還想看什麽書,自然是要看人。他借口要到院裏隨意轉轉,便隨意叫了個來送舊檔的楊檢討引路,出了桓閣老的值房。


    那位檢討欲帶他到翰林院中風景最好的矮山、石亭處稍歇,周王卻不肯去,隻道:“翰林院中雖有清景,又怎麽比得上宮中的禦花園?館局清貴之地貴在有才子名士,本王欲見見今科狀元,還請檢討帶路。”


    楊檢討自然不能拂逆皇子之意,便應道:“宋狀元領了皇命,要教庶吉士學會他那宋氏印書法,如今正領著些個庶吉士練習刻版。千歲何不到正院少坐,臣這就喚他過來見駕?”


    周王猛地一擺手,好奇地說:“宋狀元正教人如何印書?本王也想見識見識,可否領本王到那裏親眼一觀?”


    周王開口,那有什麽不可的。楊檢討便將周王帶到庶吉士讀書的學齋,扣開房門,朗聲道:“周王殿下駕到,眾人行禮接駕。”又往宋時身邊低聲說了一句:“宋狀元,殿下是特來看你這宋氏雕版術的,你可用心展示。”


    宋時朝他笑了笑,以示自己領會得,領著庶吉士們端端正正地行過大禮,請周王到堂上就坐。周王溫文爾雅地答了禮,含笑搖頭:“今日本王來得唐突,卻不合打攪了你們學印刷。宋狀元隻管接著教習,本王在旁邊看看,一解心中好奇便足夠了。”


    宋狀元當年也沒少接待過領導檢查,國家級的巡視小組也……在電視裏見過,再加上曾跟周王說過話,也算熟人了,便也不怎麽緊張,笑著點了頭:“既是王爺有興致,下官自當詳詳細細地展示雕法。恰好下官新做了個練習硬筆書法的板子,卻比平常在紙上刻版清楚,王爺請坐,下官這就為王爺講解。”


    他抽出隨身帶的手帕擦淨桌椅,請周王坐下,又問楊檢討可要一同看。楊檢討難得有機會見他們刻版,也舍不得走,便笑著說:“狀元公不必管我,我先安排下麵給殿下備好茶水、點心,待會兒自己便來看。”


    他先出安排,宋時便命庶吉士們都回到座上各自練習,自己站在一旁給周王講解所用之物。


    如今離著庶吉士還鄉潮已經兩個月,中原腹地的庶吉士都已經回了京,甚至有些家在遠處、鄉裏沒什麽要事纏絆的,也早早回來銷假。如今這學齋裏湊湊也有近二十人,每人麵前一個大長桌,桌上擺著個舊式雕版大小的板子,又各有一枝鐵筆,將這學齋塞得滿滿當當。


    周王坐的是宋時的桌子,其上同樣擺著一塊那樣的板子和一枝鐵筆。他拿手摸了一下,發現那板子竟是個涼滑的石板,石板上麵平嶄嶄抹了一層蠟,蠟上有雕得細細的字跡,字跡卻是淡淡的紅色。


    他亦是聰慧之人,當下便猜出來:“原來宋狀元的新式刻版法是在石板上抹蠟,用蠟雕出字痕……好法子,果然是比用木板雕省力。隻不知這石板雕成之後,又如何著墨呢?”


    周王實在高看他了,他現在還沒能弄出來足夠腐蝕石板的硝酸呢,就甭提石版印刷了。不過若製能出硝酸、鹽酸什麽的,估計他也就一步踏入鉛板印刷時代,不會搞石板的。


    他慚愧地笑了笑,應道:“臣這印刷法卻不是用石版,而是用臘紙雕版,在臘紙版下麵襯白紙,從上麵塗墨。蠟紙被鐵筆刮去臘之處,便擋不住油墨浸到下頭紙上,故能印出字跡。眼下用這塊石板——”


    他指了指桌上石板,請周王細看字色:“是在石板上浸了紅白兩層薄臘,先浸紅色,再浸白色,刻字時看著筆下的顏色便能把握刻的深淺。若一筆下去仍有白蠟,便是用力太小;若見了底下石板顏色,又是用力太重,不多不少露出紅蠟方是正好。”


    用過的蠟板扔水裏煮一煮,把融掉的蠟刮下來融成一團,轉天還能再用,又省力又省錢。


    當初教桓小師兄時,拿的蠟紙是給自己人用,不會心疼,又有他這個老師手把手教著,自然能直接用臘紙練習手感。這群庶吉士自是沒資格享受一對一小班教學待遇,難像他師兄那樣一開始就找準輕重,更沒有那麽多好紙給他們浪費,索性就石板浸臘,湊合著替代練習,先把硬筆書法練出來再說。


    周王的待遇自然比他們強得多,一對一教學算是有的,卻也不能給手把手教,要練刻版也隻得先用石板湊合。


    宋老師站在他身邊,拿著鐵筆在石板上輕輕勾出幾個字,誠懇地勸道:“蠟版紙是在白紙上塗白蠟,刻字極耗眼力,先用這石板練看得更清,容易把握輕重。王爺若不棄,何妨親自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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