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間桓閣老回到家, 他那做了通政司參議的大兒子便迎上來說起家裏接了桓閣老的口信,已派人在城西守著桓淩的事。隻是這一下午還未尋得人, 他到家後有些不放心, 便將兩個兒子和家裏能用的下人都派出去尋人了。


    桓參議溫聲安慰父親:“父親莫惱,淩哥兒不就是彈劾了馬尚書一回麽?哪個言官不曾彈劾過部院大臣以邀名的?何況他那彈章也沒真個彈劾到尚書頭上, 隻說底下人不好罷了, 馬尚書不會與咱們家為難的。”


    他拉拉雜雜說了許多話, 麵上為安慰父親, 實則為了安慰自己——他這侄兒自幼沉穩內秀, 早早取中了進士, 可不是他小兒子那種無法無天, 不吭一聲就夜宿娼家的人, 今日怎麽平白就沒消息了?從白天他兒子便派人到城門守著,他回來後又幾乎散出去所有家人,怎麽直到現在在也沒個消息?


    該不會是他彈劾的哪個軍官恨上他, 私下行凶害了他吧!


    他弟弟、弟妹都沒了, 侄女又嫁進宮,做了皇家的人,隻得這個侄兒繼承香火。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 他可怎麽跟早去的弟弟交待?就是能賠個兒子給他們, 他膝下這幾個不肖子也比不上弟弟家生的進士兒子啊!


    桓參議焦慮逾恒,卻不敢讓父親知道,隻能拿著無關緊要的話開解老父。


    桓閣老實在比他知道的內情深,甩甩袖子, 冷哼一聲:“那孽障的事你不必再管了,我叫人傳信時他恐怕就已奔著京外去了,你們派出的人如何能堵著他?如今他加了僉都禦史銜,出關查問邊軍弊政,咱們家往後可管不得他了!”


    這不是好事麽?桓參議納悶地看了父親一眼,見父親臉色如鐵,卻又不敢深問。


    他倒知道桓淩彈奏了幾個將官,可言官彈劾本是天經地義,彈劾將官有什麽大不了的?縱然陛下讓人查問兵部,那也攀扯不到周王外祖、兵部尚書的頭上,能有多嚴重?


    桓侍郎隻看著他的臉色,便知他想什麽,心裏不由得更鬱悶了一層——這個兒子倒是孝順,隻是才具不夠,沒隨得他的慧心靈竅,隻見眼前的小事,不知從大處著眼;那不肖孫兒處處都好,偏偏主意太正,連他這個祖父也算不了。


    他搖搖頭歎了一聲,衝兒子擺了擺手:“去把升兒、清兒叫回來吧,再叫你媳婦進宮看看咱們王妃娘娘。馬尚書是周王外祖父,他遭了桓兒這封彈章遷累,我怕賢妃與周王也要嗔怪王妃。”


    便為著這個孫女兒在宮中過得好些,他還得寫彈章給馬尚書辯護。


    但落筆的時候,宋時拿著書信闖進門來見他、與他說的話卻偏又重新浮現在腦海中。他不禁摸了摸書邊上孫子最後留下的信,寫奏章時便沒像原先打算的一般用力給馬尚書脫罪,而是隻提了他多年的功績,求皇上看在老臣可憫的份上饒恕他一回。


    轉天他揣著奏章上朝時,還擔心這麽寫要遭至馬尚書不滿,結果早朝之上,新泰天子當眾扔下馬尚書一封自辯書,冷笑著問道:“馬卿自新泰五年為兵部侍郎,屢遷至尚書,執掌兵部十餘載,當今兩位侍郎、堂下眾官皆無你這樣的資曆,今日愛卿倒要跟朕說你不知屬下私收賄賂、援引這些不通兵法、弓馬之人為將官?”


    馬尚書熬得一夜未眠,又叫皇上點名斥責,臉色仿如死人一般,緊緊伏在地上,連聲謝罪。


    新泰天子卻並不打算輕鬆放過他,雙眉低壓,俯視著跪在殿下的馬尚書:“若在往常太平年景,邊關亂象不著的時候,有人中途截些錢糧,在邊關圈占些軍屯,朕也看在他為官多年,略有些軍功的份上,睜一眼閉一眼罷了。但如今達虜屢開邊釁,若還有人敢貪瀆軍用之物,用庸將敗壞邊防,朕殆不輕饒。”


    桓閣老袖中的奏章幾乎要捏出水來,隻聽得天子輕聲慢語地數落著邊軍之弊,隻慶幸自己昨日沒替馬尚書上本強辯。如若昨天不是被宋時和他孫子著實氣到,他也早寫好了和馬尚書一般路數的辯罪折子,那麽如今他還能穩穩當當站在階前麽?


    天子素日隻是不露聲色,可一旦發怒,便是他們這些常見聖顏的內閣大學士亦難免心驚。馬尚書更不敢再辯解什麽,隻一味求聖上看在他年邁糊塗的份上饒恕這一回。


    天子終究還是從輕發落,隻叫他回家待罪。


    但天子憐惜他女兒在宮中,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卻沒有憐惜的。早朝畢後,馬尚書頹然解下牙牌交還吏部、頹然出了紫禁城回家待罪,禦史言官們卻交章彈奏,將兵部查出的、邊送奏報的陳弊皆尋出來,彈了他把持權柄、任用私人、貪墨軍中糧餉等十餘項大罪。


    桓閣老親眼見得聖上的態度,再見這彈章瘋狂之勢,險些不敢替他辯罪,但想起宮中的孫女,卻無論如何也得上這一本。


    西晉時的樂廣為了向長沙司馬表忠心,證明自家不會因女兒嫁作成都王司馬穎的王妃而有二心,曾說過一句名言“豈以五男易一女”。他原先也覺得大丈夫處事不該懷婦人之仁,孫女嫁出去是為給家族爭榮耀的,可是到了臨事關頭,卻又狠不下心拋開深宮中的孫女,與馬尚書徹底撇清。


    他還是將那封辯罪折子遞了上去,勸天子顧念老臣舊日功勞,給他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隻是這一本與馬尚書門人、子弟的辯罪文書,和許多科道彈章一般地留中不發,朝中眾人議論紛綸,亦都猜不到天子真意。


    桓淩一道小小彈章非止在前朝掀起波浪,後宮的賢妃也卸了簪環,素衣含淚地長跪禦前,給父親請罪。


    她雖已是三旬過午的年紀,又生了皇長子,卻因多年在宮中養尊處優,臉上並沒留下幾分歲月痕跡,這樣素淨打扮後反而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韻。新泰天子叫她哭得心軟,親手攙扶起她,歎道:“朕已經按下科道彈章,隻讓你父親在家裏閉門自省,愛妃何必哭呢。”


    賢妃閉了閉眼,一滴淚珠便滾了下來,無限哀戚地說:“妾父誠然庸短,管不住下頭的人,可他一片忠心為國,望聖上明鑒。當年他也是曾在河曲大敗達賊,重修過套內長城,並由此封伯……父親親眼見過邊關將士困苦,達賊之患,怎會如那言官奏章上所說,不顧外敵侵略之危而故意克扣邊軍?”


    她退下去重新叩頭:“臣妾不敢為家父辯解,隻求陛下再給他一個機會到邊關出戰,為自己洗脫名聲!”


    新泰帝憐愛地把她扶起來,卻對她的要求不置可否,隻說:“外廷之事不與後宮相幹,你也不需憂慮這些,安心過日子便是,朕總要顧全哥兒的臉麵。”


    賢妃這才稍稍放心,謝了聖恩,又要重新更衣陪侍天子。新泰天子卻道:“罷了,這幾日朝中事忙,朕還要去看看折子,先不歇著了。再過不久大哥兒便要到禮部曆練,你們母子往後相見的時辰少了,這幾天且多相處吧。”


    賢妃斂容恭送天子上了禦輦,而後緊握著手中絲帕吩咐道:“喚元娘進來服侍,不必驚動大哥兒了。”


    宮人緊張地提醒她:“殿下對王妃愛重非常,若是……奴婢隻怕殿下心疼。”


    賢妃笑了笑,微微搖頭。


    難道她會為了外頭的事為難她的兒媳,叫那些虎視眈眈盯著她的人人說她行事不夠大度,不配賢妃之名?越是這時候,她才越要大氣,越要哄好這個閣老的孫女——她兄長上本彈劾有何妨,隻要桓四輔站在他們馬家一派就夠了。


    昨日桓四輔雖未上本,可今日能在她父親受申斥後上本,便可說未曾白結了這親家。


    何況元娘本人也是個勤謹孝順的媳婦,名字起得也好——元娘。元娘、周王妃,合起來豈不就是元妃?唯太子妃可稱元妃,隻念著這好意頭的名字,也叫她對這新婦多了幾分寬容。


    那宮人下去不久,桓元娘便滿麵惴惴然進來,向賢妃請罪。


    賢妃倒對她仍如從前一般客氣,摸了摸她有些蒼白的臉說:“不必怕,你哥哥做這等事,你在宮裏又不知道,母妃豈是那等不問清紅皂白的惡婆婆,反過來搓磨你呢?我叫你過來,隻是怕你知道這事心裏忐忑,要開解你幾句。你如今已是惠兒的王妃了,外頭的事不必管、不必問,隻要孝順父皇,好好兒地跟我哥兒過日子便是了。”


    她溫言撫慰了元娘幾句,又說起魏王、齊王即將選妃,她也要幫周王備下合身份的禮物,便叫人呈上上好的古董、珠玉,賜給她備著送人。


    元娘來的時候滿心憂慮,回去時卻已叫賢妃幾番撫慰化作了繞指柔,含喜含愧地出了景仁宮,欲給祖父寫信,叫他盡力保出馬尚書。


    至於兄長……他一次次偏袒宋時,又不顧親戚之誼彈劾馬尚書,想來定是不肯為她這個妹妹做什麽了,她又何須自取其辱?


    她一想起此事便愧恨難當,一路上秀眉緊蹙,眼圈兒都紅紅的。路上有宮人伏在道邊目送王妃經過,見著她在輦上的神情,都不禁猜測她是在賢妃那裏受了罪。


    自家兄長得罪了婆婆的娘家,這日子豈有好過的?一般也是閣老孫女,卻為兄長一封彈章受這等搓磨,也是可憐。


    ……


    周王回到宮裏時,聽說王妃去見了母親,回來又將自己關在寢宮不出來,自也怕她受了委屈,連忙闖進宮裏問她如何。


    桓元娘得了這麽個好婆婆,倒覺著周王都比平常順眼得多,難得向他露出個笑容,柔聲道:“殿下不必擔心,賢母妃對我極好,是為我兄長做事有差,連累外祖獲罪,娘娘怕我心中不安,特召我進去安慰的。”


    周王這才放心地舒了口氣,擁著她說:“母妃是最賢明的人,自然不會怪責於你。不過此事說來卻也不是舅兄的過錯,他隻是查那些無才無德的庸將,誰知兵部中竟有許多屍位素餐、隻知為自家撈好處而不顧軍士百姓生死之人,犯下累累罪責,拖累了祖父。”


    他倒有些訝怪她會覺著兄長不該彈劾這亂相,但轉眼又替她想出了理由——她孤身在宮裏,又無親朋庇護,唯能依附自己,此時怕自己為了外祖家事遷怒她,不得不先自誣服爾。


    周王壓下心中那一絲異樣,憐惜地拍了拍元娘的背,說道:“咱們不提外麵的事,你又寫詩文了?可否與我看看?”


    他抬眼看向桌上還未寫完的那張紙,卻發現紙上不是詩文,而是一封信,信當中還有個“空一格”的“周王”。


    桓元娘大大方方地將信拿給他,含笑應道:“賢妃娘娘待我猶如親生,我自然也要還報。我已修書給祖父,請他務必再上奏章替外祖父洗脫罪名。”


    周王卻不能以王妃之舉為榮。他看著紙上不見多少親情,字裏行間隻顧批評她兄長不念兩家親眷之情,不該彈劾親家的短信,有些僵硬地說:“此事不合適你說。太·祖當年有訓,後宮婦人不能幹政,你與老先生寫些親情便罷了,何必寫這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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