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球、勾球、撲球、高遠球、殺球……


    有嶽舉人這位打得又高又遠的對手墊球, 宋時也不必像在家哄孩子時那樣收斂力道,盡情解鎖了自己所會的技術。雖然從大學畢業之後就沒怎麽碰過羽毛球了, 可手握上拍, 看到球飛來的路線勢頭,那些沉寂多年的記憶就又在腦中蘇醒。


    他這副經過多年農村基層工作鍛煉、上得了馬下得了河的身體, 也能配合得上大腦的轉速。覷著那球的來路, 在場內時而前趨後退, 時而淩空躍起, 動作極為飄逸灑脫。


    不過他也刻意照顧了嶽舉子, 所有撈回來的球都盡量打在對麵場子中心, 叫他能接著。如此一來一回, 連綿不絕, 沒有幾回停頓撿球的尷尬,場外人也覺著熱鬧好看,掌聲、叫好聲不絕。


    劉府尊掌心都拍痛了, 心中激情湧動, 回頭對王同知說:“不可叫他們年輕人獨占風頭,王兄可願隨我下場?”


    自然願意,早該下場!


    王同知重重點頭, 便要從門子手中接過球拍。可他那衣袖寬大, 一伸手長袖先蕩了幾下,兜著滿袖的風。他這才後悔道:“早知要打球,不就該穿這蘇樣的時興衣裳,這麽寬的袖子, 便綁上也有些兜風,不如宋狀元那窄袖的,隨便綁綁就似胡服般利落了。”


    抱怨歸抱怨,他出門也沒帶窄袖的衣裳,隻好一層層裹在胳膊上,拿帶子狠狠纏住,免得抬臂時有妨礙。


    一旁的徐縣令含笑勸他們:“兩位老大人穿得不算麻煩,且看場下那些少年人,多的是穿著曳地長袍和高底兒靴的哩!不光要勒袖子,還要把袍子裹到腰間,又要找僧人借鞋——不然可如何滿場跑著接球呢?”


    他們好歹還隻要纏袖子,省事多了。


    幾位大人先纏裹好了,叫僧人比著宋時那場地多畫幾個框子,中間拉上網,便各各下場親試。


    下了場才知道,這羽毛球打起來可比平日蹴鞠更不容易。


    那球扔到空中容易,要拿手上的拍子找著球,再把球打到網對麵的場子裏卻是千難萬難。對麵打過網的來球也忽高忽低、忽遠忽近,雪白的球飛在空中又容易叫陽光擋住,隻見它從對麵拍上飛起來,還未見球到何處就已經落地了。好容易接著球的,那球隻在拍子上彈兩下便落到了自家場子裏,不肯往遠處飛……


    看人打球有來有往,輪到自家滿場撿球。


    好在撿球也不光是一個人撿。自家連打幾回打不著球雖然著急,但抬眼看看四周,多的是弓著腰撿球的,拿拍子顛球顛到落地也打不出去的,打不好球的煩鬱便散去,隻留滿心快活。


    場上自嘲聲、笑語聲不斷,下場的人打的投入,場外人看得有趣,宋時這個示範的人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接住一個嶽舉人打過來的球,卻不再打回去,而是側拍撩向空中,自己來回接了幾下消磨掉球的動能,而後抄入掌中,走到網前說:“嶽賢弟稍候,我去換個人來與你打。”


    嶽舉子見他都要下場了,自己也不好意思霸著場子和球拍,便說:“我也打得夠久了,便與宋狀元一道下場歇歇兒吧。”


    兩人將拍子轉交旁邊等著的書生,到廊下尋僧人要了杯茶喝,坐著看別人打球。


    他在場上時還沒注意到,坐在上頭看著才發現能摸著網打球的人少,大多人隻能旁觀,廊下幾位老先生看得更久,恐怕也有些無趣。


    他想起自己車裏還有一套給小孩釣魚玩的磁鐵魚,便叫書童去取來,打開盒子給人看:“我帶了些木魚來,諸位若有愛釣魚的,咱們到廟後池裏釣魚如何?”


    木魚怎麽能釣?


    別說幾位在廊下閑坐的老大人,便是一心看球的年輕人也叫他這句話吸引,湊上來看熱鬧。那盒子裏恰擺著十條魚,分別雕出了鯉、魴、鯿、鯽等魚的形象,有的身子順直、有的打卷,有的張鰭擺尾,有的鱗片乍起……都不過手指長短,纖巧可愛。


    雕工精細,形象分明,可還是木魚,木魚又怎麽能釣?


    李中書拿起個鯉魚細看,擺弄魚鰭魚尾,卻怎麽也看不出其中關竅,含笑搖頭:“這魚怎麽看也隻是木魚,難不成入水還能活了麽?魚腹中定然有個機關,卻不知是什麽,宋狀元寧不肯先透露一句麽?”


    入水雖不能活,卻能自己吻鉤。


    民間發明家宋時矜持地笑了笑,隻說:“咱們尋僧人要幾個魚竿來,到池邊一試即知。”


    寺裏雖沒有魚竿,這木魚釣起來也並不需要真的魚竿,隻要有竹竿、麻線,串上浮標、粗縫針便足以當作魚竿。針也不用砸彎,他要用的不過是磁鐵吸鐵的性質,砸了針那些和尚還要重買,怪浪費的。


    這些僧人平常也做些生活賣,心靈手巧,砍個竹子綁釣竿不當什麽,過不多久就都做好了,拿到前頭奉給檀越們。知客僧親自引著他們到後園一個澆地用的水池邊上,宋時從匣中取出木魚,繞著水池一個個分開投了進去。


    本來就是為在缸裏釣魚做的小魚,放到正經水塘裏眨眼就衝沒了。池中原有些野生的小魚,見人灑下東西就浮出水麵來啄,推著小木魚在墨綠的池水中搖晃著隨波沉浮。眾人越發覺著這魚難釣,都看向宋時,想讓他示範一下怎麽釣。


    宋時也不推辭,拿起魚竿先將針穿過上麵係的鵝毛魚漂,好讓魚漂吊著針不能下沉;而後比著池中一小木魚漂浮的方向,瀟灑地一甩竿,魚鉤將甩到水麵時又猛地提腕收力——


    釣針衝入水裏的勢頭猛地被拉住,細細的鉤針在空中轉了幾轉,落到水上時已無甚衝力,就被鵝毛吊著浮在那片水麵上。


    水波搖曳,小魚輕輕在池麵冒頭,偶爾有大膽的魚兒來啄鵝羽,頂得木魚與鉤越離越遠。眾人雖然也不是猜不出他用了磁石,可那木魚與釣鉤越離越遠,磁石也吸不上,這一竿空釣,宋狀元的臉麵可就不好看了。


    他們越發緊張,屏息看著水中的魚鉤,再隱秘地看看宋時,不知他要如何才能釣上。


    宋時仍氣定神閑地握著魚竿,含笑解釋:“這魚原是做來在缸裏釣著玩的,故而做得小,放在大池子裏便釣得慢些。諸位莫急,我這就讓你們看清楚我這直鉤如何釣魚。”


    他大長腿一邁就踏到池邊青石上,手握在竹竿後半,加上伸出的長臂,恰恰將針吊到了那隻木魚嘴前一點。原本在水波中打轉的木魚便向著他的釣針徑直衝去,自己撞上釣針,被他一舉收取上來。


    若有個真正的釣魚愛好者在這兒,非得舉報他作弊不可。


    可惜眼前圍在池邊的不是真釣手,而是真官迷,他的鉤才一收回來便叫人搶走,拆下木魚,看著線上鐵針歎道:“當年呂望於渭水之濱直鉤釣魚,得遇文王,今日我等又宋三元見直鉤釣魚,卻不知狀元來日能釣得何等前程!”


    宋時怕他們又把普通兒童玩具拔得太高,連忙解釋原理:“這不過是在魚腹內置了小片磁石,用鐵針自然能吸上來……”


    那不一樣!


    磁鐵吸針誰不知道,可這直鉤釣於在讀書人中的意義不同!


    自古就有“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俗語,直鉤釣魚素來是與明君賢臣遇合相連的,他們這回可是親眼見證了直鉤釣魚、魚自上勾的過程,怎麽能不激動?


    他若不想讓人這麽聯想,憑什麽做直鉤釣魚,不先把針砸彎了?


    這些官員雖已致仕退休,年紀卻還不如當年渭水釣魚的薑太公高,怎麽沒有一點重遇明主,拜相當國的心呢?


    宋時聽懂了退休官員老驥伏櫪,還想返聘的內心呼喚,於是不再解釋自己是為了勤儉節約才直接下針釣魚,將剛才釣來的木魚扔回池裏,請他們各自拿竹竿釣魚。


    幾位致仕的老大人比年輕人還有勁頭,站到池邊握著竿就去紮魚。宋時都怕他們失足出意外,趕忙請寺裏選年輕力壯的僧人保護,最後還叫人往池底軟泥裏紮了幾支竹竿,用繩子拉起圍欄,擋著他們不許把身子往裏探得太厲害。


    忙完了這一通,他才得安心在旁邊看著。


    恰好知客僧也退下來歇著,他便撂下茶杯暗搓搓打聽起了僧人的休閑生活。


    也不過是讀讀經書、寫寫詩、練練字,再做些生活罷了。


    他們大慈閣是金代留下的名刹,香煙鼎盛,倒不需像小寺廟一樣靠經常維持,但也難免有和尚要做些買賣,賺幾個銀子供養自家。若趕上本縣有賑濟、營建之事,本寺也要去幫著施粥舍藥、超度亡靈、停棺收屍、修橋補路……


    他們這些老和尚閑暇時愛靜坐念經,年輕的和尚都會練練拳,也有踢球、弈棋、寫詩作畫的,也有愛賭博的……隻不過外麵時興的射箭、標槍、鬥雞走狗之類在寺裏就不能做了。


    那知客僧說著,又恭維了宋時一句:“宋三元製的這木魚既能讓人享釣魚之趣,又不傷生靈,實為造福我佛門弟子之物。”


    不用強行恭維,這魚也就是個八歲以下兒童玩具的水平,他那十一歲的侄子都不玩了。這群老大人釣的也不是魚,是情懷,僧人們不必為了他這狀元的名頭強行釣魚。


    宋時望向池邊的老大人們,悠然歎道:“魴鯉沉浮古寺池,直鉤一墜便相隨。垂綸莫笑白頭客,呂望七十遇未遲。”


    他的詩作得……非常應景,甚得這群已退休,卻還想“七十得文王”的老大人的歡心,覺得他狀元之詩名符其實。


    怎麽就這麽通透,寫進人心裏了呢!


    當場便有幾位老大人作詩相和,扭扭捏捏地誇他的木魚好,願晚年“兩袖輕揮拋名利,隱向山間自釣魚”“洗盡塵囂意,興來釣木魚”。


    更有人回去之後便寫小品文誇他的木魚:“魚長僅一指,以木為之,體態精致可愛,頭、尾、鰭、腮、鱗片無不畢見。內含磁石而易感鋼鐵之質,外漆清漆而不懼汙濁之蝕。入水乘波,不減遊魚之趣,遇鉤而觸,盡得垂釣之真……”


    寫木魚因為要掩飾一下自己本心想跟薑尚一樣遇到明主的渴望,寫得還收斂些,那些誇羽毛球的就更放飛了。


    一場文會結束,評宋時那篇幾乎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知行論”的文章沒見多少,隻見誇“三元球”的詩文到處流行。


    好些的老老實實按著它的外形誇:“削木為芯,合羽為裙,俾騰躍以飛舉,因虛心可高升。圓拍直柄,初合繩墨之規矩;線網縱橫,盡顯用心之謹嚴”。


    再進一步的就要加點發揮,連自己一起誇:“堅強斯致,雖吐納之在君;蓄蘊應為,信盈虛而自我。”“羅網不疏,竟資助力之功;虛懷可式,且養浩然之氣”。


    而那些風流才子做出來的,夾帶的私貨就更放飛了——擱在府尊大人手裏足以上升到理氣之用的高級球,到了他們筆下,就都軟纏出了“羽衣一上如登仙”“佩劍仙人時側目,撥梭玉女巧回眸”“白裙一束盈盈處,心網千結,無計得留住”的句子。


    偏偏才子們寫完了東西還不肯自己私下傳閱,都送到了宋狀元府上,請他點評。


    宋時坐家裏欣賞了半天,實在沒處下筆。


    他本來就不大會欣賞唐朝以後的詩詞,又不是當考官的,對著什麽文章都能編出新詞來誇獎,於是隻能放棄點評,給了他們另一個福利——


    他把這些詩文編成了個集子,親手用蠟版刻版印了出來,並在每頁頁邊專門刻出邊欄,書中隔幾頁便插·入飾有小學板報等級花邊的純稿紙頁,供讀者寫簡評和讀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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