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計二百餘名來參加大會的舉子、生員, 一百四十人提問“存天理、去人欲”,哪怕有縮著不敢舉手的, 底下的手臂也嘩啦啦豎起了一片。宋時還記得剛才舉手的有哪些, 再跟現在舉手的一對比,中間差出好多人來。


    可惜他不是真正的老師, 隻是個主持人, 不然非得叫那些沒舉過手的上來。


    但作為主持的職責, 就不隻是叫學渣們上來現眼, 而是演足嘉賓們的表演欲——那悄悄兒往下出溜的就不叫了, 先叫那位半拉身子都要舉起來的吧。


    叫人之前, 主持人宋小舍還是很有良心地提醒了一句:“本次大會中, 台上一切言論都有參與主辦的林泉社諸生予以記錄, 事後將翻印成《福建講學會語錄》,是否登台,諸人其慎思之。”


    他原以為這話說出來是要勸退的, 卻不料剛說出要印《語錄》, 台下舉手的人噌地多了兩成,一個個兩眼發藍地盯著台上,手臂高得就差插到頂上遮陽棚上了。


    截下這圖打一個電影, 就是《我要成名》。


    不能慣這毛病!


    宋時看也不看那些早前不承認自己不懂, 為了上他們會議記錄出名而新舉手的人,仍在之前就已舉手的老實人裏挑了四位:


    “請第二排西側穿天水碧方綾紋襴衫、戴折上巾、鬢邊簪黃月季的朋友上台。”


    “請第五排中間穿深青直身、戴東坡巾的朋友上台。”


    ……


    這四位雖然對“天理人欲”有理解不到之處,但上台後一個個精神抖擻、風儀挺拔,比前幾位會答題、上來搶答的人氣勢還足。上台跟評委老師和主持人見過禮, 便挺胸拔背地坐了左手那排的四個座位。


    台下還有許多人咳聲歎氣,恨自己手不夠長、舉手時身子不曾拔起來,以至沒能中選。


    宋時走到台中央,朝下麵巡場差役打個眼色,差役便敲響雲板、鑼鼓,喚回觀眾的注意力。等到底下觀眾大都平靜下來,看向台上,他便整整衣衫,端正容色,深情地介紹道:“宋某雖是北方人,但自從幼年隨先師桓禦史束發讀書,也知朱子多年來在閩地講學,傳下閩學道統,理學正宗正在福建,在我台上台下諸君子當中。”


    實際上應該說是在閩北,不過底下觀眾來自哪一府的都有,他們這展會又開在閩西,就把範圍劃大點,大家都沾沾朱聖人的光好了。


    這一句話激起眾多本地學子的自豪感,當場便有人附和著高呼:“理學正宗在閩地,我等學子當持朱子學正槊,明天理,振興閩學!”


    台上幾位嘉賓也有點激動,好在桓淩在上頭鎮著場。哪怕有人熱血上頭,也想跟著喊兩句,隻一台頭看看他那身青綠官袍,再想想自己一言一行都要印成書刊發天下,若叫人印上一句“桓通判斥某某行事不斯文”……


    八個人都坐得老老實實地,不敢擅動。


    宋時滿麵春風地聽著台下觀眾高呼,覺得氣氛差不多了才一擺手,接著主持:“福建是閩學開宗之地,朱子在此教書四十年,傳下道統,是故宋、鄭兩朝以來,理學大家多出於本地,在坐諸位便是先賢的傳人。


    “既是傳人,讀書時遇著有解不通聖人言詞之處也是理所當然,那會的都是從不會學來,今日不會的,明日自然能學會。我等在此做自習會,也正是為了教先懂的帶會後懂的,大家一道精研學問,以將來著書立說,繼承前輩大師們的衣缽,傳承儒學道統。”


    總之就是學業版的先富帶動後富,最終實現共同富裕,懂?


    懂,太懂了。


    說別的或許還有人不愛聽,談起講學傳道、著書立說,再沒哪個讀書人不願意往自己身上套。他們讀書人的理想就是立德、立功、立言。立德尋常人做不到,這不消說;立功則要看命數輕重、朝堂清濁,非人力可為;但這“立言”一項卻是哪個讀書人都要追求,都能追求的。


    他們都是閩學正宗傳人,怎麽能不想繼承孔孟程朱道統,也成就一代理學名家,甚至自己開宗授徒,成一派宗主?


    四位上來講解的舉子、生員看著對麵、台下的學生,就當是千裏迢迢來自家門下求學的學生,心生憐愛,拚命考慮著待會兒怎麽講才能凸顯自己的學問精深廣博,又有獨到見解。


    而宋時已扔下他們,先給學渣們挽尊:“這四位賢兄肯在數百人麵前自承‘不懂’,當眾陳說他們治學時所走彎路,正是為使別人在讀書時可以避過這些陷阱,更易求得真知。故此,在下以為四位兄長對於我等聽講的後學也有教導之功。雖不能為學者師,卻也是值得尊重的先行者。”


    桓淩聽到“教導”二字,下意識繃直後背,緊盯著宋時翕動的嘴唇,聽他下一句說什麽。待聽到那句“不能為學者師”,眼中才顯出幾分融融笑意,朗聲點評道:“為學最要緊的是一個‘實’字,能坦承自己的不足,肯向別人求學,這便是做學問的根本。”


    台下熙熙然一片應承聲。


    那四位學生更是心潮澎湃,起身向評委老師和主持人致謝。


    他們舍著麵子,甘願在眾生麵前說出自己不懂之處的,付出這麽大犧牲,不就是為了等他們印講學語錄時,印一句“閩侯文敬軒先生青問”“福州章白羽先生鶴問”嗎?


    這回可好,不光宋君親自講述他們上台來為眾學子犧牲的大義,還有桓大人點評!這些按著宋君剛上台時的說法,都是要印到書上的!


    四位學渣激動得如在雲端,行禮都搖搖擺擺的,舍不得坐下。幸而宋時及時上前按住他們詢問學業問題,把這四位學渣從天上拉回了人間


    閩侯文敬軒先生青頭一個上來,也是頭一個受訪的,滿懷激動、拔高聲音,響亮地說:“學生聞人心一息之頃,不在天理便在人欲,天理人欲又是間不容發,正不明白如何分辯天理人欲之間這毫微之差。”


    宋主持人“嗯嗯”地應聲,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向台下問道:“有哪位學子也不明白此處,不妨舉手示意。”


    台下竟真有不少人舉手,宋時大略報了個人數,向那四名學霸說:“諸賢好生斟酌講法,哪位擅長此題待會兒可主動上來講解,好教更多人能聽懂。”


    四位學霸陷入沉思,提筆記下題目,甚至開始打草稿。宋時又去采訪第二位來自福州的章先生,他早備下答案,衝口而出:“我聞說天理人欲相消長,有天理即無人欲,有人欲即無天理。那天理既是公於天下者,當時時存於心,為何它就不能遏製人欲,反而要人時時自控,以免人欲趕逐走天理呢?”


    好個杠精!


    別人做學問都想著要怎麽約束欲望,尋求天理,這位就嫌天理不懂事,不會自己動手幫他驅逐人欲了?那他還嫌會試太麻煩,那卷子不能自己填了給他考個進士呢。


    宋時回頭看了看學霸們,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他們嘴炮蓄勢欲發,憋得下巴都抽搐了。他趕緊應付完這位,又去采訪來自惠安縣的王先生,好在王先生是個肯用工夫的學子,他問的是:“朱子言先知後行,又說說要去人欲便需要做居敬克己的工夫,可我現在還沒能窮盡天理人欲的學問,該何時入手克己?”


    嗯……這個先知後行的說法,就好比修真小說裏講必須先領悟什麽是道才能開始修道。可按升級流的規矩,都得修到飛升才算領悟大道,那不悟道就不能修道了嗎?


    顯然不對啊。難怪朱子學後來被王聖人的“知行合一”碾壓了,從實幹角度就是不如人家的容易理解、容易下手。


    他安慰了一句:“君可細思昨日方提學講‘知行’的說法,並非知至而後才能行,而是稍有所知即可行,再以行來促知。”


    你又不是什麽都不懂,會到哪兒幹到哪兒,在實踐中學習嘛!


    王君老老實實琢磨去了,宋時也走到最後一位幸運嘉賓,泉州林先生麵前,溫聲采訪:“前麵三位嘉賓之言林兄都已聽見,不知林兄所欲問者為何事,可與他們當中哪位有重合?”


    林先生搖搖頭,一雙執著又明亮的眼睛直視著他道:“並無。我隻是覺得人心中總有私欲,此欲最難除盡,想問如何絕棄人欲。”


    這個要求太高了,一般抑製住就行,就是朱子自己還納小尼姑作妾呢,不是也沒能滅絕得了人欲麽。


    幸好他隻是個主持人,既不是答題嘉賓也不是評委老師,這些問題自然有別人來答,他就控製一下答題方向和時長就行。


    他向林先生點了點頭,轉身對那四位嘉賓說:“既然四道題目都已經提出來了,便請四位賢兄各選一題作答。畢竟待會兒還有十一道題要作答,又要請桓先生點評,下午三位老先生也會來此講評題目,故而各位賢兄須答得簡潔些。”


    四位賢士應喏,趕緊湊向中間商議著誰答哪道題。宋時瀟灑地退回座位,撩起下擺坐了到空位上,含笑請桓淩點評這四道題的題眼在何處,哪裏最難講,給嘉賓提供思路。


    主持人麵前的小幾隻夠擺一壺清茶、兩個茶盞,連紙筆都擱不下。這麽小的小幾後麵隱著兩副椅子,椅邊幾乎都是並在一起的,他坐下時腿稍微往那邊靠一下就能碰著師兄的腿,隔著衣服也覺得滾熱灼人。


    有肌肉的人新陳代謝真好,體溫這麽高。


    他下意識收腿,桓淩那條腿也立刻收了回去,但坐的地方窄,兩人稍微放鬆點,膝蓋、手臂等處就又貼上。


    宋時不禁抹了抹胳膊,想往旁邊避讓,卻又怕身子挪到桌外,叫人看見他坐得不夠端莊,不像個主持人,隻好忍著熱度,壓著氣聲抱怨:“也不知誰擺的椅子,還不如按著堂上幾案在中間、椅子擺兩邊的擺法呢。我往這兒一坐就覺得師兄你身上滾燙滾燙的,你呢?我過來是不是也帶了一片熱風過來?”


    桓淩坐得端端正正,垂眸看了一眼他被衣袖緊緊勒出線條的胳膊和曬得有些發紅的手背,神色不異,也同樣壓著嗓子說了句:“不熱。”


    這點熱風怎麽及得上他的心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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