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家散了, 程平就與長史吳昆、司馬楊華、幕僚甘彧商量怎麽跟回鶻回複的事。


    吳昆道:“或可找恒泰公主和綽度疏通,請他們幫著說話。”


    程平點點頭。


    楊華對雲州事不熟,問道:“回鶻朝中誰人勢力強大, 可左右可汗決策?”


    甘彧代答:“葉其阿勢力最大,最受回鶻可汗寵信的是其子費利兒。”


    四人互視一眼, 都隱約帶著些別有意味的笑意, 勢力強大的王叔與不夠強大的太子……中原王朝中,這樣的政變不知發生了多少。


    但即便找到這樣的突破口也遠水解不了近渴, 首先得先按住回鶻人越來越頻繁的騷擾以及拒絕互市可能激化的矛盾。


    甘彧與楊華擔心的一樣:“長史適才所言很有道理,但綽度在回鶻朝中勢力不夠強,為人性子又軟,一向惟可汗之命是從, 其本人對可汗桑格略的影響卻有限……”


    吳昆略皺眉, 倒也承認甘彧擔心的有理,但還有別的好辦法嗎?


    程平笑道:“剛才玉同說的懷柔示弱的大方略是可行的。即便不是有這事,讓人去拜望公主和綽度,也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吳昆鬆了眉頭。


    程平又道:“但確實不能隻指望綽度。我列了個名單,上次跟納音那個小孩一起玩, 打聽了些回鶻朝中事,這幾位都是很在桑格略麵前說得上話的。”


    程平拿出“送禮名單”。


    吳昆等一起看那名單, 謔,足有十來個!吳昆點點頭, 這隻成精的狐狸真是從回鶻那呆頭鵝身上榨了不少油出來!


    楊華剛聽程平抱怨過“日子過得艱難, 都快沒米下鍋了”, 便道:“這麽多人,又都是回鶻貴臣,禮物準備起來恐怕不易……”


    吳昆和甘彧看看楊華,這才幾天,就跟使君一樣財迷了!或者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程平笑起來:“還是含英知道我,可不就是沒錢!送少了,不起作用,送多了,我們真沒有,而且你們算算,這些禮物得換多少糧食?夠那幫修城的、操練的小子吃多少天?”


    程平現在的度量衡是“糧食”,什麽都用值多少糧食來算。


    三人都看程平,這裏麵吳昆是經曆過程平到雲州頭一波騷操作的,楊華對她知道得最多,也聽她說過米南的堤壩是怎麽修起來的,甘彧雖對程平的黑曆史了解得不多,但倆人相識的過程太魔性,知道這位使君是個不走尋常路的,故而都等著看她有什麽奇思妙想。


    程平也沒什麽奇思妙想,不過是想著“借力”:“你們可聽過‘貓請客,狗吃飯,雞付錢’這句話?”


    三人一臉懵。


    程平也不賣關子,“就是州府搭台,商家唱戲嘛!”


    現在除了每年一度的東受降城絹馬互市外,其他北方邊城官方互市是禁止的,但某些民間商業互動卻是灰色地帶。朝廷隻規定了不許倒賣出境的違禁物品,比如銅鐵、武器、錢幣、藥材等戰略物資,於其他的沒有明確禁令。隻看看雲州城裏那些胡商、集市上那些胡物就知道了。


    但因為近年回鶻時常犯邊,大唐商戶不大敢去回鶻,這民間商業互動遠遠不能滿足雙方需求。如果能把商人們引入回鶻王庭,讓回鶻貴臣與大唐有更深的商業牽絆,為了更和平寬鬆的貿易環境,為了錢,你便是不請托他們,他們也會自動找可汗說項的——所謂商業共同體嘛!


    這也是程平前世時,很多大國擼胳膊挽袖子吵吵得凶,但不會真動武的原因之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真動刀動槍不劃算,大家還是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吧。


    不過這種商業共同體的構建不是一天兩天,程平也沒想真把回鶻發展成“戰略合作夥伴關係”,隻是想在他們眼前吊個胡蘿卜,給他們一些甜頭,從而給雲州一個基本穩定的環境,讓自己發展邊防力量。


    聽了程平的分析,便是楊華,也是驚訝的,悅安還真是——與眾不同啊。但細想,倒也有道理,真難為他怎麽想出來的。


    對程平的“奇思妙想”,三人固然佩服,但並不完全認同。吳昆先讚程平,然後才提出自己的疑問:“隻是那商家們願意冒這樣的危險嗎?”吳昆豪強子弟出身,想事情自然帶著豪強特色,對商家頗有些輕視,也不算很了解。


    程平給他分析:“一則,他們是跟州府使團去的,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況且現在唐和回鶻還沒到那份兒上;一則,有巨大的利益驅使。”


    看三人都一副“願聞其詳”的樣子,程平隻好不要臉地引用改編了馬克思那句名言:“商人逐利是天性。如果有一成的利潤,商人們就會活動了心思;有兩成的利潤,他們就活躍起來;有五成的利潤,就能因此鋌而走險;為了十成的利潤,就敢踐踏法律;若是利潤再翻倍,大家就沒有什麽不敢幹的了,即便絞首殺頭也在所不惜。”


    三人都被這千年以後舶來的名言鎮住了,片刻,楊華道:“悅安,你還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


    程平笑道:“卻不是我說的,而是一位馬夫子。”


    楊華想起程平早先偶爾冒出的精彩短句來,他也從不承認是自己說的,隻托言是俚語或者什麽散軼的書冊上看的。楊華從來不知道,齊州還有這麽多俚語妙言,也從沒碰到過這麽精彩的散軼書冊。


    大家統一了思想,程平便把這事安排下去。


    忽悠商人們組隊去打回鶻副本這事,不能跟向士族化緣似的上趕著,倒不是程平自矜身份,或者有什麽階級偏見,而是情況不一樣——這是做買賣,要在商言商,而在商,最忌諱的就是上趕著!


    程平讓人把州府即將派使者去回鶻的事散布出去,並且表示可以帶一部分商隊,但可帶的商隊數量有限,所販運的商品亦有限製,商家可報名參與選拔。


    一時雲州商界議論紛紛,說的都是這件事,有人猶豫,有人找相熟的州府屬官打聽,膽大有魄力的已經開始報名了。畢竟從古至今,商業活動都是跟著政策指揮棒走的,州府已經劃下道來了,你不走,就可能錯過了好時機——不隻跟回鶻人做買賣的時機,還有跟州府跟刺史打好關係的時機。


    經過篩選之後,程平約見了其中十幾個商隊的當家人。


    約見他們,一則是安其心——官府會派軍隊保護,而且不隻這一次,以後每次,雲州州府都會派人護送;二是要跟他們聊一聊販運什麽。


    程平坐在主座上,頗有點陸相的寶相莊嚴,“諸公去回鶻販出什麽買回什麽,可都想好了?”不等眾人回答,自己接著道:“《戰國策》上呂子言,珠玉之贏百倍。如今回鶻興旺,王公貴族雖牛馬成群,卻隻能居帳篷,寢獸皮,難得見中原珠玉精致之物。諸公時機到矣!”


    眾商家都是聰明人物,豈不明白刺史話裏的含義,齊聲稱是。


    輸出奢侈品是程平定的大方針,給了方向,還得畫圈帶緊箍咒,程平神色越發肅然,“朝廷禁止販運的銅、鐵、錢幣、藥材、兵器等物,其利雖厚,但不可少有涉獵。諸公都是聰明人,某就不背出法典來提醒了。”


    對上程平有些冷冽的目光,眾人心頭一凜,都站起,齊聲稱是。


    程平臉上露出笑來,“如此,某預祝諸公財源滾滾。等使團和商隊平安歸來時,某置酒為諸公接風。”


    一番軟硬兼施,程平把商人們送了出去。


    雲州最大的綢緞商之一的劉家家主劉尚笑著跟旁邊賣珠寶玉石的常興道:“咱們這位使君年歲不大,卻著實是個厲害角色。”


    常興低聲笑道:“若不然豈能這樣的年歲便身居雲州刺史?不瞞你說,剛才跟程使君說話,我很有點戰戰兢兢呢。原來的謝刺史雖出身名門,有清流雅望,某也曾見過,倒不曾如此。”


    ……


    程平在琢磨的是領隊人選,這個人要信得過,要聰明機敏,還得膽大——雖說按常理來說危險不大,但也不是一點危險沒有。


    楊華自動請纓。


    程平笑著點點頭,這事本也屬意他去,但他才來,兩人又是兄弟,倒不好意思說了。


    程平拍楊華的肩膀,笑道:“等你回來,給你接風。”


    楊華斜睨她一眼,過了一會突然笑道:“這種時候,一般都得把家小相托。我連家小都沒有,倒省了事了。”


    程平也笑起來,自己不娶媳婦是因為沒那功能,怎麽這位也朝著大齡剩男一路狂奔呢:“你這是要學陸相呢嗎?”玩單身主義?


    聽她提起陸相,楊華突然產生了點奇怪的聯想——陸相未婚,悅安也未婚,還有陸相的“愛屋及烏”……


    楊華又打量程平一眼,看著其圓潤的麵部線條,楊華突然有點不好意思,清清嗓子問:“聽說陸相原來訂過親事?”


    程平想了想,到底八卦了一嘴:“我這次路上遇到那位夫人了,特別特別好!真正既美且慧的名門淑媛!”


    看著程平滿臉的讚歎,楊華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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