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程平那訣別似得一笑, 陸允明呼吸一滯,胸口似被人搗了一拳。


    “怎麽了?”王悅順著陸允明的目光看過去, 隻看到一個趕馬車田舍漢的背影。


    “無事。”陸允明恢複了正常神色, “隻是適才傷口突然一疼。”


    王悅忙道:“趕緊進去, 讓郎中給你看看。這些日子,真是極壞了我們,聽說你出了事,我恨不得帶人去汴州把劉椿那老狗的腦袋擰下來,也曾派了幾波探子過去……”陸允明與絮絮說話的王悅一起往節度使府內走去。


    在陸允明被忙活著檢查傷口、換藥、沐浴等事時,程平趕著馬車去市上把車賣了, 想了想, 先去估衣鋪子買了一套士子的半舊白袍並襆頭換上——那樣貴重的玉佩, 穿的太破爛,要不上價錢去還在其次,不能被人懷疑是偷的, 這馬上就要走了, 盡量減少節外生枝的可能。


    挑了最大的一家質庫——便是後世的當鋪,程平把“祖傳”玉佩拿出來, 質庫掌櫃細細地看這玉佩的成色,再抬頭看程平,雖穿著不甚富貴, 但溫文爾雅、氣度清華, 約莫是個落魄的世家子。


    “這樣好的玉, 郎君如何當了?”掌櫃的笑問。


    程平淡淡地道:“外出宦遊, 缺少旅資。”


    這樣的破落世家子不少,掌櫃的給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價錢。因程平講雅言,聽不出是不是本地人,但莫欺少年窮的道理,掌櫃的是懂的,尤其年輕的讀書人,保不齊什麽時候就高中了,甚至成了本鄉父母官,今天給個過得去的價錢留一線餘地,日後好相見。


    帶著點士子的冷清驕傲,程平略點頭,道聲謝,揣了錢袋到袖子裏,出門上馬。


    程平擬取道滑州魏州一路北行去關內道河西縣,故而騎馬去北門出城。


    陸允明洗漱修整完,又是那個軒軒韶舉的士族卿相。


    他坐在榻上慢慢地喝燕窩粥。從汴州過來,一路上湯湯水水吃了不少。程平滑稽,說“以形補形”,曾專門撿著嫩雞、鴿子腰腹上的肉做成圓子,配著雞湯、鴿湯給自己吃。


    想到她眯著笑眼說“腰傷可不比別處——”,陸允明心裏一陣酸楚,又不由得自嘲,“陸允明,你也有今天。”


    從十幾歲,陸允明便不知讓多少女兒家傷神。作為一個一心想向祖父看齊,立誌要做一代賢相的未來政客,卻“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1。


    後來入了朝,滿心算計的更是各種陰謀陽謀,縱便堂上歌舞美人如玉,奈何心下盤算連橫合縱,真正枉擔了洛下風流少年榜首的虛名。及至後來下獄貶謫再起複,更是拋棄了早年的浮華。


    誰想到,也會有為情所困的一天!


    時至今日,若還分不清什麽是朋友之誼,什麽是男女之情,陸允明就是塊木頭了。那顆不知什麽時候種下的種子,在知道她是女子後,便失去了囿固,如今早已瘋長成了大樹。


    她剛走,便這樣惦念著,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陸允明淡淡地苦笑。


    王悅走進來,“適才有人報,汴州宣武軍在征兵呢。”


    陸允明點頭,放下碗:“其誌不小。”


    “你在汴州到底是怎麽回事?劉椿不是病得厲害?莫不是裝的?或者是劉良?”


    王悅到底在徐州,與汴州交界,對汴州事比朝中了解要多一些。


    陸允明說起汴州事來,聽得王悅麵沉如水,王悅又把“劉椿”上的請罪奏表、朝中爭論和皇帝的決策跟陸允明說了。


    說朝中爭論的時候,王悅以為陸允明怎麽也要有些怒色,卻沒想到陸允明隻是就事論事地分析:“朝中若想安撫,汴州一時半會當也不會炸了,畢竟他還想到上請罪奏表遮掩一下。但運河之利、南北交通是這件事的根子,隻要朝廷還想從江南運漕糧,與劉氏的矛盾就始終在,端看什麽時候捅破吧。”卻沒有就“劉良是不是與朝中及其他節度使勾連”“是不是想舉旗造反攻打洛陽、長安”這些目前缺少依據的事做出推論。


    說完汴州軍政事,王悅便問起陸允明一路逃亡的事來,“你受傷這般重,是怎麽逃過搜捕的?還有那位程別駕呢?”


    “程——”


    “判官吳煥、汴州別駕程平求見。”


    王悅看看陸允明,笑道:“讓他們進來。”


    聽到程平的名字,陸允明整個人仿佛都被點亮了,他掩飾地端起茶盞,微笑道:“程別駕這不是來了嗎?你自己問她。”


    再見陸允明,本以為會尷尬的,之前的離別弄得像作張作致的笑話,但碰觸到陸允明暖融融的眼神,程平心裏湧起的卻全然都是歡欣。


    這詐死歸隱之路是真不好走啊。程平剛出北門,便碰到了吳煥。上次回京,程平還去他府上投了個名刺,但是時間緊,沒等著見到人,誰想到才幾個月工夫,他竟然到徐州當了判官。你一個世家出身進士及第的校書郎,怎麽跑來徐州節度使手下當起了一點都不清貴的判官?


    看著吳煥他鄉遇故知的驚訝笑臉,程平也尬笑起來。


    聽說兩人已經脫險,陸相到了節度使府,吳煥笑道:“知道你和陸相在汴州出了事,大家都擔心得很。不瞞你說,朝中甚至已經議起你們的喪儀來了。”


    程平笑道:“別往我臉上貼金,是議陸相的。我可不值得朝中一議。”


    吳煥笑起來,“還是這般通透!”


    吳煥又問:“你這是出門辦事還是怎麽的?已經見過王都督了?”


    程平扯個幫陸相辦事的花胡哨,便隨著吳煥回武寧軍節度使府——沒辦法,詐死不成,歸隱自然也歸不了。


    看著程平肅然恭謹的臉,聽她條理分明有隱有顯地說路上的事,分明那個機敏的青年官員又回來。陸允明突然覺得,男女不再是什麽大問題,本朝能容得女皇帝,為何容不得女官?即便日後她的身份敗露,拚得自己一身功名,當也能保得她平安——何況以她的功績和皇帝的秉性,也不至於到那一步。


    有之前的“訣別”,陸允明此刻隻覺得,哪怕她外任,隻要能在公文中見到她的消息,逢年過節收到她的名刺,進京述職時短暫相聚,也是很好的。


    王悅對程平很欣賞。雖他的說辭頗為謙虛,但也能聽出,不論是陸相安危還是江南糧草,都全賴他才得以保全。對他江南治水的事,王悅也略有耳聞。難得這般聰穎敏銳,又這般謙遜謹慎,以後前途恐怕是不可限量的。


    眾人說完正事,陸允明、王悅、程平又趕著分別寫了奏表,讓快馬送進京去,然後王悅便設宴為陸允明和程平接風洗塵。


    陸允明有傷,不能動酒,程平卻被狠灌了幾杯。


    程平回去洗完澡,朦朧著醉眼晾頭發的時候,陸允明卻走了來。


    程平又把剛匆匆簪好的頭發解開,接著晾——兩人共處的時候,什麽樣兒沒見過,這會子也甭裝了。


    “不隱了?”陸允明含笑問道。


    “看您的意思。”程平皮皮一笑。


    陸允明盯著那隻披頭散發的醉貓,“那就別隱了,接著走你‘醉臥美人膝,醒握天下權’2的名臣路吧。”


    程平用手支著頭看陸允明,陸相這節操底線啊,真是摔得吧唧吧唧的啊。


    與程平處得久了,看眼神便知道她腦子裏大抵又在轉什麽促狹念頭,陸允明板起臉:“想什麽呢?”


    “昔時,‘裴令公有俊容儀,脫冠冕,粗服亂頭皆好,時人以為玉人。’3沒想到座主也是這般的,錦袍玉帶、粗服亂發,都好看。”


    陸允明耳邊有發燙的趨勢,他繃著要上翹的唇角,用手虛點程平兩下,輕聲斥責道:“醉醺醺的,成什麽樣子!”又看程平一眼,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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