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與陸允明東躲西藏逃難的時候, 外麵的形勢在風雲變幻著。


    劉良以其父的名義連上兩封奏表請罪。第一封說陸相在汴州城外遭遇匪徒, 已經罹難, 汴州宣武軍未能盡到保護之責, 請皇帝責罰雲雲。後麵列的“殉職”名單裏也包括汴州別駕程平的名字。


    第二封說長子劉溫懦弱無能, 對軍中事處理不當,致使士卒嘩變, 現在已經按軍法處置了。


    汴州刺史謝亭也上了類似的奏折, 詳細講述了事情經過:宣武軍嘩變兵士阻攔陸相索要糧餉,但陸相早已把糧食提前陸路運走, 船上無糧, 劉溫趕到後帶走了嘩變兵士。不久陸相遭不明匪徒截殺,自己派別駕程平帶領府衛去營救, 然而敵我實力懸殊, 陸相身受重傷,與別駕程平一起落水失蹤。府衛沿河尋找了很久,都沒有蹤跡,河水深廣湍急, 想來兩人已經遇難。


    有心人把這幾封奏表一聯係, 便“真相”了:一定是劉溫想劫奪運往江南的糧草,被陸相識破,劉溫惱羞成怒,派殺手殺了陸相。劉椿為了向朝廷有個交代, 隻能含淚斬子。


    對這種情況, 朝中各派議論紛紛, 吵得不可開交。


    陳黨主張派人去汴州調查陸相遇難事情始末,搜尋遺體,同時召劉椿進京問責,委派新的宣武軍節度使,並下令武寧軍節度使王悅等汴州周邊軍鎮節度使隨時待命,若宣武軍有異動,則立刻鎮壓。


    鄧黨認為,劉椿是封疆大吏,一向對朝廷忠心耿耿,且對陸相下手的是匪徒,宣武軍雖有保護不力之責,但去歲江南大水,流民遍地,亂徒滋生,汴州臨近江南,治安有些混亂,也情有可原。若其中另有隱情——與劉椿長子有關,劉椿也已經按軍法處置了他。關鍵,汴州位於運河要衝,緊鄰東都洛陽,宣武軍兵強馬壯,若激得宣武軍反了,中原地區將會陷入一片兵荒馬亂,而且可能會危及長安的安全。


    吏部侍郎不畏懼皇帝的怒氣,勸諫道:“陸相罹難,臣等皆悲痛,然人死不能複生,朝政大計也不比私人鬥毆,以一國安危為陸相報仇,致使生靈塗炭、百姓失所,陸相豈不成了家國罪人?陸相泉下有知,豈能安心?”


    刑部尚書則針鋒相對:“陸相,當朝宰輔,這麽不明不白的被奸人所害,不查個明白,置大唐法理於何地?置朝廷威信於何地?”


    禦史謝勉非陳黨非鄧黨,是個脾氣死硬的老頭:“陸相先改鹽政,再治水患,國庫因其豐盈,百姓因其活命。陸相為官十載,強貞堅正,功勳燦然。這樣的賢臣罹難,若朝廷不給個說法,豈不寒百官之心?”


    ……


    朝上各執己見,吵作一團。


    皇帝滿臉陰沉,“陳相以為呢?”


    陳熙道:“誠之被害,不過是因為擋了人的財路。汴州,運河之要津,國家之咽喉,錢糧轉運,南北交通都要經過此地,誠之被害,說明宣武軍已經不可信。咽喉之側有這樣一隻黑手,臣想想就不寒而栗。”宰相就是宰相,一語道破其中關鍵。


    諸反對派們或反駁不了,或懼其權威,皆不能言。鄧麟溫言道:“陳相這比方打得甚好。隻是,若此時掰扯開,汴州必反。我們的兵、將、糧、草皆不齊備,這黑手恐怕立刻就扼住了咽喉,甚至會來捂住口鼻。”鄧相對皇帝施禮,“依臣之見,不若先穩住汴州,然後徐徐圖之。至於陸相,為國盡忠,陛下當給其極盡哀榮。”


    兩個宰相,一個一針見血,一個老成謀國,各有道理。皇帝一顆剛聽到消息時雷霆大怒的心,此時也漸漸平靜下來,再三權衡,在後麵仗下議政時決定:“且先派人去汴州查驗此事。另,著洛陽府尹、武寧軍節度使、昭義節度使等汴州周邊州府軍政長官密切注視汴州,整頓軍備,隨時準備征討。江南疏浚運河之事,著周望川代為掌管……”


    皇帝負著手,緩緩走回內廷,心裏有悲哀、有憤怒,亦有恐懼憂慮。悲的是陸允明這個少年時就相知的朋友,被奸人所害;怒的是,朗朗乾坤,竟然敢攻擊當朝宰輔,分明是不把朝廷看在眼裏;恐懼憂慮的是,汴州方麵有什麽依仗?有多少藩鎮參與其中,朝中又有多少人勾連?汴州若反,如何解決?還有鹽政、漕運等事,以後要怎麽走?可以交付與誰?


    看皇帝能擰出水來的麵色,宦者們都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噤若寒蟬。


    安陽長公主卻奔過來,身後一串宮女追著。


    “阿兄,聽聞陸郎他……”安陽的大眼睛紅通通的。


    皇帝點點頭。


    “是劉椿那個鬼奴?我去殺了他!”安陽說著便要往外走。


    “胡鬧!”皇帝沉聲怒斥,“還不回你的宮室待著。”


    皇帝對這個幼妹一向疼惜,還從沒這麽疾言厲色地說過她。


    安陽長公主被兄長罵得一下怔住,淚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下來。


    皇帝歎一口氣,上前用手給妹妹擦眼淚,“好了,好了,安陽,不管誠之如何,你跟他都沒緣分。我已經給你指了駙馬,你自己也願意,以後與駙馬好好過日子,把誠之忘了吧。”


    皇帝目示宮女,兩個貼身宮女趕忙來攙扶長公主回宮。


    安陽又回過頭,“阿兄,可陸郎是為朝廷死的,他死得冤啊。”


    “你放心!”皇帝抿著嘴對妹妹點點頭。


    安陽捂著嘴,走回自己的宮室。


    朝廷這邊空氣緊張,汴州也緊張,汴河上有官軍把守,過往船隻都要檢查才能通行,城外宣武軍加緊操練,城裏隨處可見武侯差役巡邏,下轄各縣及要道上都有人盤查,而節度使府某個書房的燈幾乎每天都亮到後半夜。


    汴州州府衙門內。


    一個侍從快步走向刺史謝亭,低聲道:“幽州節度使給二郎回信了,魏博節度使沒有,平盧節度使也沒有回音。”


    謝亭點點頭,“沿河查找的可有新消息傳來?”


    ……


    陸允明和程平這兩位“烈士”日子過得倒還好。因為沒有了明晃晃的追兵也不怕盤查的了,陸允明傷勢未愈,兩人路上走得不算很快,程平甚至還有閑心偶爾找找沿途美食。


    程平舉著幾串小鎮子上特色的“炙胡椒五花豕肉”進屋,陸允明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麽。


    “您腰傷雖然好多了,但畢竟沒全好,還是要多休息。腰不比別處——”程平閉嘴,怎麽說著說著就耍上流氓了。


    聽了這不著調的話,陸允明抿抿嘴,沒說什麽,卻到底去案前坐了下來。


    程平想了想,自己吃著讓陸允明看著好像不太人道,便在手裏的肉串裏挑了相對瘦點的一串給他:“您也嚐嚐吧,吃一點,不礙的。”又遞上一個胡餅。


    陸允明重傷以後,腸胃也變差了,平時吃的都以溫補好消化的食物為主,看著程平遞過來的油亮亮的烤五花肉和餅,陸允明接過來,把肉夾在餅中,慢慢地嚼。


    程平把幾串肉都塞在一個餅裏,鼓囊囊的,張開嘴,開啃。


    陸允明看著坐在自己對麵據案大吃的程平,不禁莞爾,悅安好像特別愛吃各種小食,對正經飯卻一般,嘴巴又挑剔,難怪瘦。


    陸允明能覺察得到,程平似乎已經提前進入在野狀態,與戶部時的謹小慎微,米南時的兢兢業業,汴州時的機警沉穩全不相同,她穿著一身短褐,帶著簡陋的頭巾,咧著嘴笑的樣子,就像個快活的鄉下少年。


    “安頓好,給我寫封報平安的信。”陸允明道。


    程平從肉餅裏抬頭,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分開以後,便笑著點點頭,“好。”


    陸允明接著吃餅,杜工部說,“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以後再見她,會不會兩人已經也已經兩鬢斑白?再想到“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一句,陸允明覺得這餅簡直硬得嚼不動,卻依舊堅持著慢慢地把它吃完了。


    程平算計的則是錢。白假冒“錢氏”了,還是得為錢發愁。這一路,把隨身錢袋裏的錢花了個七七八八,眼看就要見底了,這可怎麽趕到河西去?好在,這匹雜毛馬可以騎著,回頭把車賣了,身上還有陸允明原來獎勵的那塊玉,或當或賣,節省著點花,算一算,大致也差不多。本來,這塊玉,程平還想留著當個紀念的,但是在生存麵前……


    算了,算了,念不念的吧……


    又兩日,兩人終於到了徐州武寧軍節度使府外,程平把車停在街對麵不遠處,陸允明緩緩地自己走過去。


    陸允明在門前等了片刻,節度使門大開,出來一個著紫色官服的大漢,上前一把摟住陸允明,想來那就是武寧軍節度使王悅了。


    程平正要趕著車離開,陸允明回過頭來,兩人遙遙地互視一眼,程平對他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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