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平拖家帶口, 一路南下。


    天越走越暖,漸漸的路上花紅柳綠起來,大片大片深淺綠色的格子農田,蒙蒙細雨中,披蓑戴笠的農人或車水,或插秧, 又有光腳丫的小屁孩在田間玩耍, 祥和寧靜, 宛如山水畫一般。


    一路舟車倒騰好幾回——運河如今不大通,程平就水路陸路摻和著走, 二月底的時候,終於到了米南縣。


    進城時,城守檢查公驗, 本有些不耐煩的臉突然精神起來,臉上堆著笑行禮:“原來是名府到了!”


    程平笑道:“不要多禮。”


    程平騎馬在前,驢車在後,緩緩地進了城。


    “這新縣令真年輕啊。”城守喃喃地說。


    另一城守讚同地點點頭, 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這麽年輕的縣令……可惜安名府家裏老父亡故要丁憂。


    程平來到縣衙,前任縣令安敏學親自接出來,後麵跟著縣丞、主簿和吏人們。


    程平對他執晚生禮。


    安敏學趕忙還禮:“程縣令使不得!某如今丁憂, 白身一個, 如何敢受縣令的禮。”


    程平正色道:“平一路行來, 見米南祥和寧靜、百姓安居樂業,此安公之功也。平後學小子,合該向前輩一拜。”


    安敏學沉默了一下,聲音中帶著一點動容:“說句僭越的話,以後米南就——交於程縣令了。”


    程平鄭重地說:“平必竭盡所能。”


    縣丞、主簿等再沒想到新舊兩位縣令初見麵竟然是這樣一番感人情況。


    趙主簿搖頭歎息:“二位名府一片公忠體國、拳拳愛民之心,實在可歌可歎。”


    李縣丞隻恭敬地在旁站著,沒說什麽。


    安敏學為程平介紹兩位屬官,又道:“白縣尉有公差,不及趕回,還請不要怪罪。”


    程平笑道:“公事為重,談何怪罪。”


    兩位縣令把臂一同進了內堂,後麵跟著屬官們。趙主簿使眼色,便有小吏跑去後宅幫著安頓家眷。


    安敏學明經出身,吏部試三載不第,去河北道做了幾年州府屬官,又回長安,終於通過禮部銓選,得授米南縣尉。吏部考核成績不錯,當時的縣令又告老,便轉為縣令。這已經是在米南縣令上第二個任期了。


    算一算,在這裏待了十幾年,整個仕途的大半時間都在這裏,豈能沒有感情?本指望等來一個靠譜的接手人,誰想到,新縣令比自己的兒子不大幾歲。好在,看起來倒還謙遜知禮。安敏學安慰自己:“總比來個好酒貪色、專司搜刮的老吏強。”


    當著麵,程平拿出告身文書給安知縣看,安知縣略看一看,“悅安當真年少有為。”


    程平連忙客氣回去。


    安敏學把文書轉給趙主簿,趙主簿並不看,隻笑道:“下官這就把它歸檔。”


    安敏學讓李縣丞拿來縣裏的戶籍、稅收簿子,一一跟程平交代,又說手底下的事,“今年的青苗稅已經收得差不多了,悅安看過,便可以上交州府了。”


    程平再真心實意地謝一次,有一位靠譜的前任,是件幸事。


    程平戶部度支主事當了這段時間,不知核查了多少賬冊,米南的賬冊又是用程平製的新表寫的,隻略看,程平便知道,這米南雖然沒什麽盈餘,但也沒有虧損——這已經不易,多少後任要給前任補窟窿的。


    程平又問刑獄。


    安敏學道:“本縣一向安寧,少有作奸犯科的,白縣尉又是精明強幹的,刑獄方麵悅安可以放心。”


    程平點頭:“運河從米南經過,又有別的水域支流在本縣,平是北邊人,對這個不熟,不知每年幾月檢查加修?”


    安敏學麵色欣慰地說:“都是四五月檢查加修,這幾年風調雨順,米南地勢又比周圍州縣高,隻略防著就是了。”


    安敏學看程平似乎很靠譜的樣子,終於放下些心來,然而不放心又怎麽樣呢?不由得在心裏對自己歎氣,麵上卻溫和地說:“有悅安來了,某就放心了,明日便回鄉守孝丁憂。某祝悅安在米南一切順遂。”


    程平客氣地謝他,又還以祝願。


    後宅裏,安敏學家眷還在,安夫人正陪著薑氏說話。


    薑氏頗為尷尬,自己隻是程平的父妾,在鄉下不講究,在官家夫人們麵前,不免局促。


    安夫人倒也不是什麽世家女,隻是官家娘子做久了,到底有些氣勢,對薑氏確實有點看不上,然而如今自己郎君已經卸任,這縣衙後宅以後便是人家的了……


    安縣令卻非要讓程平住正房,“某已卸任,再住在這裏已經不該,豈可再占據正宅?”


    程平趕忙攔住:“不是這麽說的,豈有因為平來了,便讓安公搬屋的道理?”又真心實意地說:“安公這樣,讓平如何安心?”


    最後聽趙主簿的安排,薑氏去住了客房,而程平與安知縣同住書房,抵足而眠。


    程平內心的小人在哭泣,尼瑪,跟個大叔睡同床……


    事實上,根本沒睡多少,有“同住之誼”,安知縣說的就多了,倆人秉燭夜談,到四更天才躺下,倆人還爭了一番誰睡床,誰睡榻,最後到底是程平在榻上湊合睡了一會。


    第二日,屬官們設宴給程平接風兼給安敏學送行。因為安敏學尚在孝中,不能用酒肉,這宴也不過走個形式。


    午後,程平帶著屬官們在城外給自己的前任送行,看他消失在翠綠的柳色中。


    趙主簿笑道:“先時因為安公孝中,不得盡興,晚上我們再設一宴,單為名府接風。”


    程平笑道:“我們自家人,就不要客氣了,以後一起吃酒的時候盡有的。”


    昨日不曾見,今日才露麵的白縣尉似笑非笑地道:“程名府不會是酒量淺吧?”


    程平扭頭看著這位麵如冠玉、卻神色輕佻的美少年,笑吟吟地說:“白縣尉果真利眼,讓你看出來了。”


    白縣尉沒想到程平這麽不要臉,不免愣了一下。


    一直沒說話的李縣丞抿抿嘴,看看程平,再看看白縣尉,滿眼的無奈,年輕人啊……似乎已經提前看到了未來縣衙裏雞飛狗跳的日子。


    一向會說話的趙主簿卻隻微笑一下。


    程平負著手先轉身,“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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