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就看到前衙門口站了一圈人, 這是怎麽了?


    看到程平等穿官衣的,眾人連忙讓開路。


    居中一個老丈趴在地上失聲痛哭, 旁邊有人提醒他, “縣令到了!”


    老丈撥撥散下的花白頭發, 看到淺綠的官袍角, 手腳並用地爬過來匍匐在程平腳下:“賤婢用刀刺殺我兒,求縣令做主!”1


    竟然是惡性事件!


    程平扶起老丈:“令郎現今如何了?傷人者是誰?在哪裏?”


    身後縣尉白直皺著眉, 很想上前問話, 但看看程平的背影, 還是忍住了。


    倒是趙主簿說話了:“名府去堂上問案吧,這裏人多口雜。”


    程平點頭, 一行人轉移到大堂。


    老丈在堂下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我兒,我兒已是氣絕了。殺人者就是我那不賢的兒媳。”


    程平皺眉:“她如今人在哪裏?”


    白直想翻白眼, 當然是逃了!新縣令長著一副機靈相,莫非裏子是個傻的?


    “那賤婢被我們捆在院子裏。某等不敢私自發落, 求縣令為我兒做主啊——”又哭起來。


    白直抿抿嘴。


    程平看白直:“還勞煩白縣尉去查探此案, 緝拿此女來過堂,並帶著仵作驗屍。”


    白直看她一眼,叉手道:“是。”


    白直問了地名人名, 自點了人手去了。


    程平請這位姓姚的老丈去後堂坐下,溫言撫慰, 問起細節,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可知道是為什麽?”


    姚老丈說是今日頭午的事, 一定是那賤婢有了外心, 或是幹脆有了奸情,故而殺夫的。


    程平點點頭,“為何這麽猜測呢?”


    姚老丈道,這個媳婦是去年娶進門的,長得很妖喬,性格又剛硬,自娶進門,小兩口時常吵鬧,弄得家宅不寧。兒子因為娶了這不賢之妻,心裏苦悶,便常以酒澆愁。昨晚便是出去喝酒了,今日頭午才回來。其母心疼兒子,讓他去睡一會兒。誰想到那不賢的媳婦兒竟然動了殺心,拿刀刺死了他。


    旁邊典史拿筆沙沙地記錄著。


    程平再點點頭,夫妻不和、妻子漂亮、徹夜不歸的宿醉丈夫……但就因為長得漂亮就懷疑外遇,未免有點牽強了吧?是老丈敘述能力差,還是有所隱瞞?


    “莫非是這小娘子平時言行不軌,被發現了行跡?”


    “那,那倒不曾。”姚老丈似怕程平不信,緊接著補充,“這賤婢長得妖喬,我當日便說不成,無奈我兒卻貪她美色……”姚老漢刹住嘴,歎口氣,“嗐,總是孽緣!”


    程平同情地點點頭,“還是老丈說得對,娶妻娶賢,勿貪美色。”


    姚老漢頓生知己之感:“可是我那大郎不懂這道理。”說著又哭了。


    程平默默遞上巾帕:“娶個美婦,確實不放心。想來是因為這個,大郎與那婦人才時常爭執?”


    姚老漢道:“可不是嘛。”


    “這婦人也是剛硬。大郎打她,她也不服軟嗎?”


    “打也不服軟!”姚老丈拍大腿歎氣。


    “莫非她每次挨打,都還敢還手不成?”


    “那倒不曾,大郎人高馬大的,她還手也還不成啊。”


    “那她是怎麽跟大郎鬧的?”


    “有兩次,有兩次要尋短見……”姚老漢覺得自己說的有點多。


    李縣丞和趙主簿都心道,小縣令誘得一手好口供!


    程平卻順著姚老丈口風道,“婦人都是這樣,一哭二鬧三上吊。”


    姚老漢沒想到長得這麽清雅的縣令竟然說出這樣的俗語。


    程平不等他思考,接著問:“令郎今早回來,可與其妻爭執?”


    姚老丈肯定地說,“不曾。”


    程平皺眉,不是長期遭受家暴造成的謀殺、誤殺或者防衛過當?當然這隻是姚老丈的一麵之詞,還要再調查。


    程平換個思路,這姚大郎一晚未歸……


    “昨日或者今早,那婦人可見過什麽人?”


    姚老丈道:“她昨日下半晌回了趟娘家。”


    “回來可有異色?”


    姚老丈赧然:“我怎好細看兒媳神色。”


    程平馬上承認錯誤:“是我問差了。”


    姚老丈覺得這縣令倒真是個好的,一定能為大郎伸冤,把那賤婦斬了。


    程平把剛才的幾個關鍵問題換個方式又問了兩遍——重複審問相同的細節是後世審訊的一種常見方式,可以使被審人員打消繼續抵抗的信心或耐心從而露出可能的馬腳,讓審問者驗證他話語的真實性。


    李縣丞皺眉,不懂程平是什麽意思,倒是趙主簿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


    果真,通過重複訊問,程平獲得更多細節,姚老丈家境頗好,其子姚大郎貪酒好色,當初偶見魏氏,貪其顏色,便刻意求取這位並不門當戶對的貧家女。後卻常因懷疑妻子外遇毆打魏氏,而魏氏並無說得出來的出軌跡象。魏氏在出事的頭一天曾回過娘家,回來以後到出事之前,不曾再見過姚大郎。


    見再問不出別的,程平讓吏人先帶原告下去休息,堂上便隻剩了縣丞、主簿、典史和兩個吏人。


    不能相對無言,趙主簿先道:“雖姚氏子無行,但若是魏氏弑夫,其罪也是當斬的!”


    李縣丞緩緩地點點頭。


    程平對唐律學得有點二五眼,都是知道放了外任後,在路上臨時抱佛腳現學的。細節記不住,這些大條例,程平還是記得的。依照唐律,謀殺親夫,確實當斬。但這裏麵明顯有隱情啊。


    程平沒有明顯地反駁趙主簿,隻是笑道:“且等白縣尉回來我們再說這個,現在什麽都是一麵之詞,當不得真。”


    程平招呼吏人上茶,問起縣裏一些庶務,李縣丞和趙主簿分別給她解答。對他們的分工,程平也大致了解了,李縣丞主抓戶籍、錢穀、稅收,趙主簿則管稽考簿檔和縣衙庶務。2程平又問了問到州府的路途。


    趙主簿笑道:“名府想來是要去拜見刺史?穆使君最是仁德寬厚,名府見了就知道。”


    這位莫非是穆刺史的人?還是狐假虎威?程平麵上卻做欣喜放心狀:“真好!遇到一位仁德寬厚的上官。”


    三人直聊到快敲暮鼓了,外麵終於傳來密集的馬蹄聲。


    趙主簿笑道:“一聽便知道這是白縣尉到了。別人再沒有這樣大的動靜。”


    程平看他一眼,隻是笑笑。


    果然是白直等到了。他身後的衙役把女犯摜在堂前地上,白直叉手:“下官把女犯帶到。”


    程平點點頭:“辛苦了。”眼睛看的卻是女犯。這女子發髻散亂,麵目腫脹有傷,目光散亂怔忪,坐在地上不言不語不哭不鬧,宛如行屍走肉。


    “你是魏氏?事情是什麽樣的?你對本官講來。”程平道。


    程平說了兩遍,那女子才抬眼看程平,程平隻覺得她的眼中空洞洞的,除了有些驚恐,看不到別的內容。


    程平把聲音放得更溫和些,又問了一遍。那女子卻低下了頭,一句話也不說。


    看程平似乎拿這女犯沒辦法,趙主簿趕忙為上官分憂,提醒她:“這種奸邪之徒,不動大刑,恐怕不會招的。”


    程平卻道:“先押下去吧,回頭我們查過其他,再提審。”


    程平問白直:“屍檢如何?”


    白直掏出屍格給程平。


    程平細看,屍體身上一共有兩處刀傷,一在臂膀,一在心肺,後者是致命傷,並無其他傷痕。


    程平問:“找到凶器了?”


    “找到了,是一把切瓜細刀,刀痕對得上。”


    “在哪裏找到的?問沒問過,這把刀平時在哪?”


    “便扔在臥房。平時在廚下,夏日偶爾也拿到房裏切瓜吃。”


    程平笑著看他一眼,思路一樣啊,少年!所以,是什麽願意讓一個女人提前備好凶器,要刺死丈夫呢?


    程平對板著臉的白直笑道:“齊同可探查出什麽?”


    白縣尉成為本縣第一個被程縣令稱字的官吏。李縣丞看一眼程平,趙主簿笑一下。


    “下官問了左鄰右舍還有姚家仆人婢子,這姚大郎長相粗陋,卻娶了漂亮娘子,便總狐疑些什麽,時常毆打魏氏。據姚大郎貼身仆人講,事發前,他在城裏妓家過夜,晨間還喝了酒。”敘述完事實便停住,並不說自己的推測。


    “據姚老丈說,魏氏昨日曾回娘家,你去她娘家看過嗎?可是遇到了什麽人,或者發生了什麽事?”


    因想著還要訊問魏氏,關於魏氏行蹤的事,白直就沒大在意,不想小縣令會問起……


    白直抿抿嘴道:“名府直接訊問那魏氏不就行了?”


    程平攤手:“魏氏跟掉了魂兒似的,怎麽問?”程平終究帶著現代人的思維特色。


    不想白直“嗤”地笑了,“程縣令不會是憐香惜玉吧?直接上邢就是,不用大邢,鞭笞幾下,管保什麽魂兒都回來了。”


    程平抬起眉毛,負著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趙主簿連忙道:“白縣尉也是為探查命案心切,出言急躁了些,還請名府莫要怪罪。”


    白直瞥趙主簿一眼,從鼻子裏哼一聲。


    程平卻淡淡笑道:“無妨。”她自己不知道,此時的神情與陸尚書像個十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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