黜陟使一行收拾行裝, 第二日就要離開了。程平被饞癆驅趕著去找廚娘。


    廚娘被瓜縣鹽監叮囑過多次“好好伺候貴人們”,但怎麽“好好伺候”, 貴人愛吃什麽, 廚娘們一點底都沒有。又聽聞那尚書是東都華族子弟, 想來對吃用是極講究的, 廚娘們越發戰戰兢兢誠惶誠恐起來。好不容易聽說黜陟使要走了,廚娘們鬆一口氣,還是伺候後宅娘子們簡單些。


    沒想到這時候會有人來“點菜”,點的又不是旁的, 而是本地吃食——竹筒飯。


    這竹筒飯最簡單不過。那些采菌子或者挖竹筍的,都是在竹筒裏裝些糙米, 到時候灌些山泉水, 點火烤熟, 也就能吃了。這京裏貴人的口味還真奇怪。


    程平笑道:“勞煩娘子們先用本地臘肉炒些泡發的菌子或筍芽, 拌在米中。”何謂“炒”, 程平又解釋了一番。


    廚娘們放下心來, 這才符合貴人的派頭。聽聞京中有名菜叫“渾羊歿忽”, 把那特選的嫩鵝腹內填上肉和糯米飯,用料子醃好,放在羊腔內,然後烤那羊。待到烤熟了,羊卻不吃, 隻吃那鵝。又聽說有鴨舌宴, 隻吃鴨舌那一點的。這位小郎君說的, 比渾羊歿忽和鴨舌宴要簡單得多。


    程平從錢袋裏取出一些錢來放在案上,又微一揖:“拜托娘子們了。”


    廚娘們連忙還禮——貴人們打賞是有的,但這麽客氣的卻著實少。程平不知道自己走後被廚娘們念叨了多久,“年紀不大的小郎君,恁地多禮。”


    晚間的時候,程平便吃上了心心念念的竹筒飯。


    當年去雲南旅遊的時候,吃過的一頓鷓鴣肉竹筒飯和在京城某小胡同吃過的一碗小鴿子肉炸醬麵被程平稱為“旅行飯雙絕”,穿越這麽多年還念念不忘。這回來了竹林深處,程平早就謀劃著來一頓唐代版的竹筒飯了。


    其他官員看獻上竹筒來,都有些驚詫,待打開竹筒,嚐了嚐,竟然很好,米香肉香中帶著絲絲竹子清香,甚是美味。


    陸允明看見這竹筒飯,不由得一怔,當年去廷州,有次錯過館驛借宿農人家,吃的便是這竹筒飯,沒想到會再嚐到舊時味道。


    仆役幫陸允明劈開竹筒,“阿郎請用。”


    嚐一口,又鮮又香的味道充斥唇頰,陸允明感慨一笑,竹筒幹飯也能這般華麗,多像人生際遇。又不由得想起《戰國策》裏麵說的“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靜貞正以自虞”來。


    看陸允明臉上笑容,仆役湊趣:“聽聞這竹筒飯是程主事吩咐廚娘做的。”


    陸允明這次真失笑了,就這饞嘴德行,估計是做不到“晚食以當肉”的。


    程平不知道自己的嘴饞屬性又被笑話了,吃得很開心,唯一不開心的是怕吃多了胃疼……


    第二日一早,黜陟使一行拔營離開。


    不少鄉民來送行,其中便有程平救了的那位老婦人。


    見到程平,老婦人跪伏在地:“多謝貴人相救。”


    程平趕忙扶起她。


    “貴人,有了那新井,以後就不會有人悶在井裏了吧?”老婦人眼中含淚地問。


    程平惻然地點點頭。


    “可惜——我兒沒有趕上。”老婦人已是泣不成聲。


    陸允明看著這一幕,又回望這莽莽群山,輕輕歎一口氣。


    從剛走就下雨,淋淋漓漓的,一直等黜陟使一行到了閔州,雨還沒停,程平想起慧明和尚說的“尿不盡”來。一路行來,越來越冷,到廖州時,雨已經變成了雪。


    一行人死趕活趕,終於在日暮之前進了廖城。


    程平穿著桂布吳綿的厚袍子,披著楊華送的鹿皮大氅,舉著傘,跟在眾官員後麵進了館驛。


    廖城是古城了,當年顓頊帝後裔蓼叔安因助大禹治水之功受封於蓼國,其後人以國為姓,稱廖氏。後廖國亡於強楚,臣民們舉族外遷,在各聚居地建立多個“蓼國”,這廖城便是之一。1


    然而說來奇怪,廖州得名於此城,卻不知為何,治所在百裏外的安河。


    廖城百姓頗有古風,便是這廖城館驛一個驛丞也文質彬彬的,說話慢聲細語,做事不緊不慢,但館驛內布置雅潔,驛丁們端上來的湯溫飯熱,是個心裏有成算的。


    陸允明對眾官員道:“趕了這些天路,又逢大雪,在廖城停兩天吧。這幾日大家都鬆散鬆散筋骨,歇一歇。”


    眾官員趕忙稱謝。


    程平草草吃了飯,好好洗了個熱水澡,在火爐邊烘幹了頭發,便早早睡下了。她計劃著,明日去逛逛廖城的書肆,買幾本傳奇來打發日子,手邊這兩本都翻爛了——然而一大早陸尚書就有召喚。


    程平內心崩潰,說好的放假呢?


    陸允明笑道:“走,跟我去城外賞茶花。”


    程平的植物學知識寥寥,單知道水仙和梅花是冷時候開的,不由得疑惑,這個時候賞茶花?


    陸允明心情好,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來哄她,“去吧,擔保你不後悔。”想了想又加一句,“那碧蕊莊主人最精吃喝玩樂,定有好吃的可以款待我們。”


    程平在心裏“嗬嗬”兩聲,我媽名言:“十裏地趕嘴,不如在家裏喝涼水。”


    但陸允明這麽說了,程平不便拒絕,隻好回去收拾一下,跟老板去城郊農家樂“加班”。


    經過其他人的院子,程平突然發現,不對啊,住進了這麽多人,怎麽鴉雀無聲的,就問陸允明。


    陸允明輕咳一聲,“把車門簾子掖好,不然熱氣都散出去了。”


    看他的樣子,程平睜圓眼睛,不是我想的那樣吧?這些人都去紅燈區了?貴圈要不要這麽亂啊。


    陸允明覺得程平瞪著眼睛的樣子有點像家雀,懵懂、活潑、機警,還有點賊,不由得笑了。


    程平搖搖頭,揭開車窗簾子看外麵,跟你們這些唐代男人有一千多年的代溝,沒法交流。


    外麵天地一片潔白,雪片子還在飄著。


    陸允明笑問,“看什麽呢,這麽起勁兒?”


    程平放下簾子:“也沒什麽,就是想起一首不知道誰的詩來。”


    “哦?念來聽聽。”陸允明挑眉,頗為期待地說。


    程平忍著笑,一本正經地念道:“江山一籠統,井口一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2


    簾子外“噗嗤”一聲,陸允明笑著瞪她一眼,手攥了攥,到底沒摁上那個作亂的腦袋瓜子。


    程平笑眯眯的,“座主不覺得很寫真嗎?”


    陸允明輕聲訓斥:“胡鬧!”


    程平卻覺得,再胡鬧也不如你胡鬧好吧?大雪天的一聲不吭去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做客,人家在不在家,方不方便接待你啊?關鍵你拉上我幹嗎啊?


    看她不言不語的,陸允明倒有些不習慣,“怎麽,又得了‘佳句’?”


    程平假笑:“平是覺得座主頗有魏晉風流。昔時王子猷雪夜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便夜乘小船去訪他。誰知走了一晚,卻造門不前而返,曰‘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3”


    程平看著陸允明笑嘻嘻地問:“座主不會也到了莊門口,就讓打馬回城吧?”


    陸允明若有所思地看著程平:“悅安今日為何不快?”


    程平臉上的笑掛不住,這會子總惹陸尚書不高興,是因為別的同事去嫖·娼而遷怒於他嗎?然而這個時代就是如此,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程平笑笑,半真半假地說:“門生隻是見天地蒼茫,心裏感極而悲耳。”


    陸允明看她一眼,淡淡地笑了:“人皆難免為外物所惑,正常!”


    程平也淡淡地笑道:“是。”


    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外麵的風雪聲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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