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了考籃與其他考生一起走出考場,程平揉揉脖子肩膀,小小年紀,竟然有頸椎病的征兆。


    “悅安,《春秋》第三帖是什麽?”周通急急地問。


    程平說了答案,周通咳聲歎氣,“錯了兩個字!我本也記得是‘公會齊侯、宋公、陳侯、鄭伯、許男、曹伯於鹹。’1卻又覺得似沒有陳侯,掂掇了很久,還是錯了。”


    “又不是要求都答對,誰還不錯幾個?隻要不黜落就好。”程平安慰。


    “就是怕黜落啊,你《易》第四帖是怎麽答的?”


    ……


    不隻周通程平對答案,別的考生也有出來就翻書的,也有互相對答案的,有的唉聲歎氣,有的一個勁兒地說“完了完了”,有的撫掌自謂英明,還有一個情緒外放的,竟然哭起來,旁邊兩個同伴無奈地勸他,當然也有像程平這樣木著臉“愛咋咋吧,這一場反正考完了”的解脫黨,好一幅科考眾生圖。


    正堂內,陸允明與周望川並排而立,望著考生們的背影。


    “可是想到自己當年科考時的樣子了?”周望川笑問。


    “有點自己爬到岸上,看別人還在水裏撲騰的意思,三分得意,七分感慨。”陸允明點頭道。


    “哈哈哈哈……”周望川大笑,這話多率真,混不似剛才那個言語狡詐的陸侍郎說的。


    陸允明負著手,隻微微一笑。


    笑完,周望川歎氣,“陸侍郎尚要感慨,我等就不能活了。誰不知道君少年狀元郎,先帝親讚‘驚才絕豔’的人物,聽聞現在東都附近百姓教小兒,還常言陸郎如何如何呢。”


    陸允明淡淡笑道,“是啊,為我拉了多少小兒的仇恨!”


    周望川又大笑。


    這些岸上的自然可以大笑,水裏撲騰的一個個精疲力竭,各回住所。


    很快,暮鼓開始敲響,坊門關閉。程平暮食隻喝了一碗甜粥,當時覺得吃不下,時候不長,肚子就叫了。隔壁那位又一直在嗚嗚咽咽絮絮叨叨,程平便拿上錢袋,出了旅店的門。


    坊門關了,坊外大街上夜禁,坊內倒還熱鬧。程平想不出吃什麽,便隨意亂走著“找靈感”。


    前麵兩個似是同科士子,鑽進一家胡姬酒肆,程平嗤笑,古今緩解壓力的辦法都一樣啊。


    街轉角的地方有個小攤兒,正在現炒板栗。


    程平站住。


    前世最愛糖炒栗子,小區附近的菜市場有一家幹果店,一個炒栗子機放在門口成天轉,散發出陣陣香甜氣。程平小一點的時候常用攢的零用錢或者跟爸爸媽媽套的“專項資金”去買栗子,賣栗子的大叔總是多給程平一把,“丫頭吃了叔的栗子,念書聰明!”


    程平洋洋得意地把這話轉述給爹媽。


    “有眼光,我們家丫頭就是聰明。”爸附和。


    “嗤——”媽笑了。


    程平不樂意了,媽趕緊說:“對,對,聰明,聰明!”


    思念來得猝不及防,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程平的眼睛。程平仰起臉,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陸允明帶著僮仆阿青在街上轉著消食,阿青笑道:“這齊州城雖不繁華,倒也有些野趣兒。”


    陸允明看一眼阿青。


    阿青縮頭:“我輕浮了,郎君。”


    陸允明“嗯”一聲。


    阿青訕訕的,突然又笑了:“郎君看,那天啃藕那位!”


    陸允明也發現了程平,暮色中,小士子的身影似乎有些蕭索。陸允明又彎了唇角,那樣的性子,知道蕭索為何物?然而再想到他的字,或許……陸允明信步走過去。


    “老丈,我要一包栗子。”


    “小郎君且稍候,馬上就好。”


    程平袖著手等著。


    “小郎君莫不是來考府試的?”


    “是的啊。”


    “嗬!年紀這麽小就考過了縣試?”老丈很會說話。


    程平笑得很純良,又有點不好意思:“明經科,好考。”


    “那也很好啊。小郎君出遠門,家裏耶娘該惦記了。”


    一句話讓程平情緒更低了,姑且不說前世的爸媽,今世這兩位也足夠讓人傷感了……


    “都過世了。”


    陸允明站在程平身後,抿抿嘴,臉上多了些憮然之色。


    “這位郎君也要栗子?”


    程平扭頭,驚愕地瞪起眼睛,然後連忙行禮。


    陸允明笑道:“不必多禮。”


    程平頗覺尷尬,看老大爺慢悠悠地炒栗子,又不能說不要了,而且,這一包是不是應該讓給旁邊這位官高位尊臉又帥的?還有,他到底記不記得我啊?是記得考場上的,還是湖邊的?


    臉帥的這位卻又說話了:“晏河縣栗子也是這般做法嗎? ”


    得,連周通當時報的家鄉都記得,湖邊的,沒跑了。


    程平先是被考試煎熬了大半天,又被前世記憶會心一擊,人就有點不大機靈,當下老老實實回答:“晏河少植栗樹,鄉間並不以此物為食。”


    陸允明緩緩地點點頭,並不挑她話裏的毛病,反倒笑說:“這樣炒著吃,倒是香。”


    程平繼續不機靈,點點頭,“若是用糖炒,還更好一些。”


    老丈卻笑了:“小郎君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栗子才幾個錢?糖又多少錢?”


    程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腦子裏閃過“何不食肉糜”五個大字,隻好尷尬地笑了。


    陸允明含笑側頭看著程平的窘狀,並不說什麽。


    程平一偏頭,恰與他的目光對上,爐火閃映下,這位郎君的側臉暖融融的,格外好看。程平趕緊挪開目光,傻都犯了,就別犯花癡了。突然想到日間排在周通身後那位說的,“那位郎君風姿頎然,君子如玉,嘖嘖,若能與這樣的人共事,便是當不入流的小吏也認了”,又覺得有點好笑,趕忙低下頭。


    “小郎君,你的栗子好了。”


    程平趕忙說:“某倒不急,郎君先取吧。”後半句是跟陸允明說的。


    陸允明看程平一眼,對她的心思了然,當下微笑道,“如此就多謝你了。”


    程平行禮,“郎君客氣。”


    陸允明讓僮仆付了錢,自拿著那一包栗子,轉身走了。


    程平行禮的姿勢不變,到陸允明走出一段了,程平站直身子,放下手,略扭頭,看到那個如鬆似竹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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