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的正日子終於到了。


    考生們排隊等待進場。


    進士科、明經科各一隊,明法明算之類一共沒幾個,合在一起也算一隊。進士科的考場在正殿,明經在偏殿,明法他們在更小的一個配殿——各科地位從考場安排上可見一斑。


    其中明經科隊伍最長,程平排在隊伍後麵,袖著手,挎著考籃,緊張地拔著脖子張望。


    對待搜檢,程平早已經想好對策,若是前麵搜檢甚嚴,就裝病,頭暈目眩、跑肚拉稀隨便選一種。可是那樣,科舉路也算到頭兒了,以後的事,隻能以後再想轍。


    觀察了一陣,看起來府試搜檢跟縣試時似乎差不多,程平收回脖子,攏一攏厚夾袍的領口,放下些心來——當初穿的薄的時候都沒發現,現在,理論上應該是不會有問題的。


    背後的周通拍她,“快看,快看,那天那位郎君。”


    “嗯?”程平扭頭兒。


    一群官員走進貢院,為首的是兩位著深緋色袍服的高官。


    一位蕭蕭肅肅、風姿秀雅,不是湖邊吃藕時遇到的那位又是哪個?


    另一位則小眼睛八字眉稀胡須,活似大老鼠成精。


    對比太慘烈!


    不管考生們在心裏是喊“臥槽”還是歎“蒹葭倚玉樹”1,麵上都恭恭敬敬地叉手作禮。


    程平也弓著腰、垂著眼,一臉的恭恪。


    一行人走入了正堂。


    程平用眼睛的餘光瞄著,幾位屬官是跟著那位“老鼠精”的,“老鼠精”卻對另一位很是客氣,最後兩個紅袍的把臂共同進入正堂。


    考生們小聲地八卦:“哎,剛才那兩位是誰啊?”


    “那位風姿特秀的,看年紀不過二十六七歲,與你我差不多,已經服深緋色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啊。”


    “恐怕是恩蔭的貴介子弟吧?”


    到底隊裏有有見識的,“那位年長者便是本府使君。”


    抽氣聲一片。


    程平分析,年紀輕輕身居高位,那要麽自己牛,要麽背後的勢力牛。自己牛的姑且不說,勢力嘛,皇族、士族、勳貴?對朝中勢力和人物兩眼一抹黑,猜也是瞎猜,程平搖搖頭,這又與自己一個小士子有什麽關係?


    “那位郎君風姿頎然,君子如玉,嘖嘖,若能與這樣的人共事,便是當不入流的小吏也認了。”


    程平扭頭,看到一張極認真的花癡臉,嘖嘖,有理想,少年!


    周通麵色通紅,結結巴巴地說:“悅安,那位郎君竟然是緋衣高官。”想到自己和程平倆人坐在地上大煞風景地啃藕,自己還祝人家雁塔題名,周通連耳朵都燙了。


    程平倒看得開:“人家根本記不住我們兩個路人,再說,我們的主考是刺史,這位怕是朝中派來監察巡考的。”


    “巡考”在後世很常見,在今世還不大流行。周通對程平的猜測不以為然,自己卻也想不出這位看起來身份貴重的官員所為何來?


    有這麽一出,等待的時間格外易過,轉眼便檢查到了程平。程平很坦蕩的主動揭開考籃,又伸直雙臂。許是她長得還算良善,兵丁略一搜,也就放她過去了。周通也還好,排在他後麵剛才發花癡那位卻被好一番搜索。這位進考場的時候,程平已經找到自己的座位坐好了。


    這頭一場是帖經,純粹考記憶。發下試卷來,程平先瀏覽一番,雖有兩道生僻了些,有點拿不大準,但總體來說,問題不大。


    程平慢慢地磨墨,先在草紙上寫幾個字熱身,然後便專心致誌地回答起來,漸漸進入物我兩忘的狀態。


    說是刺史監考,其實他隻是坐鎮,真正堂上坐著的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屬官們。


    刺史周望川與陸允明在內堂相對而坐,品茗閑聊。


    “聽聞朝中諸公正議科舉改製之事,此時聖人欽點誠之任禮部侍郎,足見對弟之期許器重。”周望川笑道。


    陸允明垂眉喝一口茶,抬眼笑道:“故而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隻望能把本屆科考辦好,多選拔些俊才,不負聖人所托才好。”


    “隻是朝中諸公對何謂‘俊才’恐怕見解不同吧?”


    “使君主政一方多年,素有才名,想必於此有高見,明洗耳恭聽。”陸允明微笑道。


    ……


    兩個人,一個是寒族子弟,幾上幾下,宦海撲騰二十餘載,快要成精的老狐狸;一個,士族出身,少年登科,常年混跡權力中樞,九條尾巴也一根不少,此時言來語去,機鋒試探,聽得陪坐的兩位屬官如坐針氈,冷汗涔涔。


    喝了茶,彼此摸了底,陸允明站起身來,“使君不妨與我同去看看今科士子們,若早發現濟世經邦之才,也能早高興幾日。”


    周望川嗬嗬笑道,“誠之急什麽,這些早晚還不是你的門生?”


    陸允明微眯眼睛笑道,“倒似我來搶使君的學生一般。”


    周望川笑著虛點陸允明兩下,“你啊……”


    屬官們隻覺得渾身一抖,難怪人家是穿緋袍的,隻這做戲的功夫我等就自愧弗如啊。


    周陸二人嗬嗬笑著,又謙讓一回,一同走出去,慢慢地巡場。


    先巡的還是進士科,這是未來的棟梁們。這一場進士科考的也是帖經。


    早得了刺史的吩咐,屬官們一個個祭出火眼金睛,務必不讓那魑魅魍魎有出現的機會,被陸侍郎捉了把柄。弄得考生們本來有小心思的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好抓耳撓腮、自認倒黴。


    陸允明看考場如此整肅,不禁一笑。進士科近年風俗重詩文,輕帖經,這頭一場,對進士科的一些士子,恐怕是有些艱難。


    轉完進士科,便拐去明經科。


    帖經是明經科的看家本事,考場中的氣氛果然更安靜一些,考生們一個個搖筆奮戰得正歡。


    陸允明一眼看見第二排的程平。


    座位考號是按縣試成績排列的,沒想到這位成績居然不錯。


    陸允明負著手,緩步一個個看過去。


    見身旁飄著緋色袍子角,有的考生不免筆下一滯,有的甚至滴了墨跡,程平倒還繃得住——前世久經考場,被監考老師看試卷,不是一回兩回了,看吧,看吧,反正最多也就答成這個德行了。


    看著這一筆正雅圓融、大方清秀的小楷,再想起他坐在亭中滿臉憊懶、笑嘻嘻啃藕的樣子,陸允明皺皺眉頭,倒是有些意思……


    陸允明目光從答卷上挪開,落在程平的頭頂上,襆頭下露著些頭發,頭發與棉袍之間是一痕雪白的脖頸,陸允明移開眼,負著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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