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瓦隆的任何一個荒原, 都能清晰地看見星空。晚上天空是漆黑與深紫的混雜, 群星光輝在這樣濃厚的幕布上,越發耀眼。這麽仰望, 會覺得自己根本不值一提,連存在的意義都變得渺茫。


    白色觀星塔的周圍都是走出戶外的教徒。他們赤足跪在地上,靜默無聲, 一次次做著禱告,白袍在星空下也有了奇異的光澤。


    克萊爾戴上兜帽, 腰間別著一小枚金色鈴鐺, 緩慢步行於人群中時, 發出細小的聲響。跟在她身後的還有數位教徒,他們沒有任何的照明設施, 卻輕車熟路地在夜空下走過,夏一南跟在後麵總覺得,他們下秒就會與星輝融為一體。


    此時他們正前往的, 是海防線。這裏的海岸線離城區很遠,中間是數百公裏的荒原, 然後才是阿卡迪亞。所以相比其他地方,南方海防線一直是最簡陋之處,就算利維坦突破了那裏, 也無法真正威懾到聯盟。


    保險起見,防線仍有高大的牆體, 隻是平時駐兵很少, 疏於管理。但今日恰好是潮汐之日, 大量利維坦將湧向海岸線,按照慣例,教會會前往此處進行支援。


    裝載有感情芯片的機器人,本來是為了戰場而生的。他們體內有大量的“信”在流淌,與仿生組織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可以支持長時間的戰鬥,和異能的爆發。


    這種形態就像是此前的感染者,與身體交融時間過長的“信”便成了啟示病毒。但或許是機械生命的緣故,他們保留有理智。


    南方的大多將領,都知道該被剿滅的機器人在教會內,隻是將領內部也有信徒,加上教會的低調、與對海防一直以來的支持,他們便抱著一貫的懶散,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畢竟誰不想在這樣風雨交加的夜晚,在家裏喝碗熱湯,好好睡一覺呢?


    剛來到海邊,迎來的就是狂風暴雨。巨獸的吼叫聲透過高大而殘破的城牆傳來,如雷霆般沉悶雄渾。數隻齊聲怒吼時驚濤駭浪四起,腳下的地麵都在震顫。


    他們登上了高聳的城牆,在狂風中看見海裏數十米高的巨浪。不知名的生物穿行在其中,寬廣脊背上長滿尖刺,猙獰地指向天空。


    偶然有一隻躍出海麵,投下巨大的陰影。數噸海水從它身上順著鱗片的縫隙,流淌而下,明黃色的眼睛足有三四米寬,在翻滾的陰雲下猶如一盞詭異的明燈。


    它的眼中也有詭異的線條,些許色彩會突然席卷整個眼球,又褪去。


    “它們與我們一般,受過神明的施舍,那些眼睛就是最好的證明。這個星球百分之九十的表麵都是海,無數流星曾墜入其中,帶來了力量。”狂風中克萊爾提高了嗓音,白袍在獵獵作響,“隻是因為本身太過低劣,它們隻獲得了巨大的身軀,與狂暴的欲望。”


    她雙手合十垂下雙目,隨後揚手,雙手交疊在身前,白色手套中躍動著淡藍色的光芒——那是“信”。


    隻是“信”中混雜了群星的斑斕,些許白光透過白袍,籠罩著克萊爾的身軀。即使是在撲麵的狂風中,夏一南也能聞到草木的清香。


    其他信徒也與她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在昏暗的天地下,他們周身的光芒顯得溫和。


    然而下一秒世界亮如白晝,萬千藍光如利劍,瞬間刺穿了陰雨與巨浪!


    這種為殺戮而生的機器,在遠程打擊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缺點。若不是因為情緒被人抵觸與忌憚,他們恐怕已組成地表最強的大軍。


    由“信”凝成的光柱刺穿了利維坦的身軀,在海麵同樣激起巨大的水花。巨獸發出震天撼地的吼聲,聲音奇異地與腳下牆體產生某種共鳴,配合著滔天而起的、擊打著城牆的狂浪,好似整個世界都在顫抖,即將毀滅。


    烏雲仍然在翻滾,一道道光束攜著蓬勃的光輝,穿破陰沉。這種特殊的“信”的存在和d06一樣,能給利維坦帶來致命的打擊。


    潮汐讓巨獸接近了大陸,堅盾般的力量又讓它們退敗。利維坦中不乏有可以登陸作戰的種類,可它們大多形態脆弱,在這種攻勢下毫無機會。


    潮汐最盛時,巨浪的頂端觸及了城牆最上方。夏一南迎著風站著,黑色風衣被掀起,寒冷的水汽攜著鹹味撲麵而來。


    這種時候會有莫名的荒涼與孤獨感,就像整個世界隻有他站在城牆,獨自麵對撕破天際的閃電與怪物。夏一南微眯著眼,一瞬間好似回到多年以前——滔天的浪潮,白色的燈塔,閃爍如鬼魅的明黃燈光。


    再怎麽回想,也不能有更多的細節了,隻是本能地覺得,自己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


    一直以來他的記憶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三四十年前的事情,就會開始模糊,最後在極短的時間內完全忘卻。黎朔說他們以前認識,夏一南本身也半信半疑,畢竟他無法求證。


    遺忘本身是大腦的自我保護機製,以此清空不重要的記憶。他記憶力一貫很好,周期以內的大部分事情都記得清晰。


    所以他這種情況,更像是因為有過多的信息湧入腦中,逼得不得不嚴謹地以時間為單位,開始遺忘。


    但區區三四十年的信息量,真的值得徹底的遺忘麽?


    夏一南曾在不同世界做過多次檢查,沒有發現腦部有病變的痕跡,相反他一直思路清晰,反應迅速,不論是科研還是戰鬥,都比普通人要勝出一大截。他唯一能想到與其相關的,隻有那些冰冷的眼睛,和偶然發作的感染症狀。


    離開教授的軀體後,他隻在這個世界又發作了一次。這次的症狀明顯減輕了許多,他完全可以保持住理智。和感染症狀一起過來的還有黑刃,根據記憶,白易夏原來的能力也是這個。


    “……白先生……白先生。”他隔了好一會才聽見黎朔的聲音。


    “什麽事?”他從思緒中走出來,回頭問。


    黎朔雙手插在同樣漆黑的風衣口袋內,隔了會才開口,似乎是在猶豫:“我一直在想,我們之前見過麵麽?尤其這個場景下,總覺得白先生有種熟悉感。”


    “怎麽?”夏一南調侃笑到,“看我覺得一見如故啊?”


    “是有這種感覺。”黎朔微微皺眉,似乎仍是不想和他這種犯罪分子,扯上過多的聯係。


    “我們確實見過,”夏一南笑說,“隻是那時候的你可愛多了,不會這樣凶人,像個幼稚鬼,或者說沒長大的熊孩子,隨心所欲從來守不住規矩。追求人都耿直得可以,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一樣。”話出口後連自己都覺得意外,流暢到好似早就準備好了這個回答。


    些許不善爬上黎朔的眉頭——任誰從不熟的人口中,突然聽到這種話語,大概都會覺得是調侃或者侮辱。


    他頓了一下,收斂住情緒:“如果我真的是這種形象,那麽還是希望我們沒見過比較好。”


    “我也是這麽希望的。”夏一南仍是半眯著眼睛,看向翻湧的海麵與從其上掠過的光束,那光彩點亮了他的眼眸,“我也是這麽希望的。但既然遇到了,就千萬別死了啊。”


    如果生命永遠停滯在某一點,迎來的必將是遺忘。即使再怎麽努力記住,怎樣刻骨銘心想要用紙筆寫下,最後都會完全變成漠然——


    共處的歲月被丟在身後,連同那些曾鮮活過的情感。他的生命線太漫長,時間太殘忍,如果不能一直陪伴著走下去,就注定是過客,是隻能活在過去的殘影。


    沒有人記得他,他也記不住任何人,如果哪一天死去不會有悼念者,故土仍遙遠到不可及。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最害怕的事情。


    而五年前的一天,在漫長時空中除了永遠追逐的獵犬,終於出現了同行者。不管善惡不管目的如何,不管夏一南願不願意承認,世界就像是被突然撕破了一道口子,光芒從其中降臨,讓他看到了以往不敢想象的可能性。


    如果不曾見過光,便能忍受黑暗。


    黎朔眼中出現了疑惑與莫名:“不用你說,我也會好好活著的。”


    “那就好。”夏一南笑了笑,這次沒了調侃也沒了惡意,隻是很純粹的笑。


    他笑到眉眼彎彎,仿佛得到了什麽彌足珍貴的承諾,又仿佛隻是回到白牆醫院,在早上推開窗子時,晨光滿懷的那個瞬間。


    ……


    穿著黑色內衣的姑娘繞鋼管,身姿如蛇,大腿潔白,在迷離燈光裏拋著媚眼,周圍是一派叫好聲。她已經有點上年紀了,可塗點濃妝燈光打暗一些,誰也看不出來,就像此前的很多年一般。


    整個大廳充滿了動感的音樂,在上流人士耳中恐怕土得根本不入流,在舊城區裏配合上女孩的嬌笑聲,卻是氣氛最好的調味劑。


    聯盟不允許這種生意出現,但這裏是阿卡迪亞舊城區,誰在乎這些呢?


    房間外是震耳欲聾的音樂,但因為良好的隔音設計,屋內隻能勉強聽到隱約的歡呼。穿著百年前東方流行過的和服的女孩,垂眸為夏一南和黎朔斟茶,盤起的發如黑墨,脖頸白皙。第一眼看上去麵容姣好,文靜內斂,叫人想要親近。


    “丹尼斯有個最好利用的缺點,”夏一南這樣和黎朔說,“好色。”


    “好女人?”黎朔挑眉。


    “男人。”


    黎朔:“……那你有什麽辦法麽?”


    “根據我的情報,他不喜歡普遍定義上的男人。”夏一南拿起茶杯輕輕搖擺,“他喜歡那種……看上去可愛一點的男人。”


    黎朔深吸一口氣:“好吧,那我們要怎麽找到……可愛一點的?”


    “已經找好了。”夏一南笑,“就在你眼前。”


    斟茶女孩——至少幾秒鍾之前還是女孩——聞言抬眸,眼睛明亮,朝黎朔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黎朔:“………………白先生手下的人才真是不少。”


    “過獎了。”夏一南咳嗽一聲,“但他……菲菲有個問題,就是沒有任何打鬥的經驗。在他吸引丹尼斯注意時,我們如果成功竊取了救濟會資料,有可能會觸發警報。在警報響起到你的人衝進去之前,必須得有一個人就在菲菲身邊,保護他的安全。而且他話少,比較害羞,要是丹尼斯起了疑心,就沒有什麽挽回的餘地。”


    “所以,”他繼續說,“雖然有點麻煩,但必須要兩個人一起過去。在這裏還有另外一個人,在女裝上很有心得,就是,”他難得猶豫了一下,“就是,可能,有點,不大符合,丹尼斯的審美。”


    話音剛落,他們就聽到掐著嗓子的一聲:“夏夏——我可想死你了,讓姐姐抱抱你——”


    走廊盡頭傳來高跟鞋的咚咚響聲,一人猛地拉開房間門,穿著極緊的旗袍,扭身送了門口的保鏢一記飛吻,然後單手叉腰扭著走進來,眼影濃厚,大紅唇豔麗:“夏夏——阿遠姐姐想死你了!”


    黎朔:“……”


    有些人就是這麽奇妙的特性,再怎麽看,都一眼知道他是男的。眼前這人就是如此,帶了些虎背熊腰,露出的小腿有結實肌肉,麵上五官沒有半分像女性。


    阿遠斜坐在夏一南身旁,一甩大波浪頭發,把挎著的紫色小提包丟到一邊,親親熱熱地挽著他左邊胳膊,就要親上去。


    “別把你的口紅弄掉了。”夏一南往後躲了躲,這時他無限感謝自己的麵部神經——它們仍然很聽使喚,做出了溫和的笑容。


    “夏夏還是這麽害羞。”阿遠嘟嘴,也沒強求。他很快發現了新的目標,把身子湊過去:“哎呀這不是菲菲麽,這麽久沒見,又變得漂亮了。”


    菲菲低頭,仍然是羞澀地笑著,小聲說:“上次多謝姐姐指導了。”


    “隻是你這個妝——”阿遠拉過菲菲的手,仔細打量著,“眼睛這裏好像沒畫好,待會姐姐再教教你。”


    夏一南咳嗽一聲:“兩位,談正事先。”


    於是阿遠捂嘴輕笑,鬆開拉著菲菲的手,兩手支在桌上托著臉,滿懷期待地看著他。


    “上次已經和你們兩個交代過了,今天再說一次。”夏一南說,彈了個響指,立馬有人把手寫的行動計劃拿上來。


    如今在這個阿爾法覆蓋一切的時代,也隻有紙筆能保證不被它監控到。阿遠雖然喜歡鬧騰,但真要講起布局來頭頭是道。黎朔總覺得他看上去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這麽說來,”中間休息的時候,夏一南說,“少將你和阿遠大概是見過的。”


    “見過的見過的。”阿遠連連點頭,“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在做某個星城高官的保鏢。”


    他這麽一說黎朔就想起來了。當時他出公務去了一個小星城,裏頭的高官肥頭大耳,旁邊跟著的保鏢倒是身形健碩,比劃起來很有幾把刷子的那種,黎朔多看了幾眼便有了印象。如今想來,那張臉和阿遠的一模一樣。


    “那時我的名字還叫趙剛毅,”阿遠捂著嘴笑,“後來我嫌棄那名字太土,就改了。”


    “那怎麽後來不幹了?”黎朔問。


    阿遠愣了愣,低頭玩著剛塗好的暗紅色指甲,笑說:“那家夥不是死了麽。”


    他說的是那肥頭大耳的官員。就在黎朔訪問過他不久後,便死在暗殺之中。


    “確實,當時凶手是誰至今沒找到。”黎朔道,“但你有本事,隨便去哪裏都可以繼續做。”


    “人家不想做了嘛——”阿遠拖長嗓音,撒嬌般說,“怎麽還追問呢,真是沒有紳士風度——”


    黎朔:“……”他難得有些尷尬地咳嗽一聲,“不好意思。”


    一旁的菲菲見勢不妙,趕緊給他們斟茶。


    “沒事沒事,”阿遠倒是不在意地揮手,朝黎朔拋了媚眼,“姐姐不會跟小帥哥計較的。話又說回來,小帥哥穿軍裝不,姐姐最喜歡這種款了。看你身材挺好的,要不穿緊身一點的?黑色白色都可以哦,還有最好帶上皮鞭——”


    黎朔的眉毛跳了跳,大概是從來聽過別人對他說這種露骨話語。


    一旁的菲菲見勢不妙,趕緊給他們斟茶,夏一南攔住他:“別倒了別倒了,要溢到我褲子上了。”


    菲菲尷尬地放下茶壺,臉開始泛紅,絞了會手指後,開始轉茶杯。場麵一度變得混亂,一旁是阿遠嗲著嗓子,發展到要黎朔聯係方式,一旁是轉茶杯的菲菲——他似乎是因為被製止了,感到不安和愧疚,茶杯越轉越快就要飛出去了。


    “停停停,”夏一南頭開始疼了,“有點紀律行麽。阿遠你先坐好,菲菲別轉了。”他用指骨敲敲桌子,“正事還沒談完,之後再鬧。”


    阿遠嘟著嘴,才把注意力從黎朔身上移開。菲菲低著頭全程極少發言,偶爾提出疑問,聲音軟軟細細的。


    這次依然商討到了深夜。結束後阿遠插著腰,仍然是一扭一扭地走了,又送了門口保鏢一個飛吻。菲菲起身朝他們鞠了一躬,穿上木屐,安靜地離開。


    黎朔說:“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見到了挺多沒見過的人,都很有性格。”


    “這裏有什麽樣的人都不奇怪。”夏一南仍然在喝茶,“窮凶極惡的也好,被逼無奈的也好,都是混不下去的人,不然誰願意在爛泥裏活著。有點本事的就自己找點事做,沒本事的就苟活著,出賣自己是最常見的一種方式。又或者說哪裏的人都一樣,隻是這裏他們不屑於戴上麵具去遮掩了。”他話題一轉,“阿遠之前保護的那個官員是誰?”


    “是個北方的高官,當時死了我們去調查過。”黎朔說,“怎麽了?”


    夏一南說:“他是阿遠殺的。”


    “……你確定?”黎朔緩緩道。


    當時那高官死狀極其淒慘,內髒流了一地,在夏天很快悶出了惡臭。他身上刀痕無數,要不是時間不夠,行凶者肯定會把他碎屍萬段。


    “他告訴我的,這裏我的心腹大多也知道。”夏一南道,手中茶的沁香傳來,“他後來逃向南方,最混亂的阿卡迪亞自然是他理想的目的地。我收留了他,偽造身份,給他工作。這種人不該被所謂的‘正義’判死刑,不是麽?”


    “那高官確實不是好東西,專門喜歡挑幼童下手。”厭惡與殺意閃過黎朔的眼中,“隻是沒有人管得到他,死了以後才有人爆出來。不過跟在他身邊待遇不差,他幾個手下也挺忠實的,被暗殺估計是沒想到趙剛毅突然反了。”


    “這麽說吧,阿遠特別喜歡小孩子。”夏一南說,“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了。他花了很多年才獲得雇主的完全信任,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見到背後肮髒的交易。他想了兩個晚上,最後喝了一碗清酒,提刀走了出去。”


    黎朔皺眉:“原來如此……但白先生,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麽?我好歹還是聯盟少將,就不怕等事成以後,在我這裏留下把柄。”


    “你又不會這麽做,你一直是那種教科書般的好人。”夏一南把茶飲盡,盯著茶杯上頭的花紋研究,漫不經心,“而且你真的還在乎麽,等到一切結束之後?”


    “……介意麽?”黎朔沒回答,掏出一根煙問道。


    “沒事。”夏一南說,把桌上的煙灰缸推了過去。


    黎朔彈了個響指,細小的火焰出現在指尖,點燃煙頭。他狠狠吸了一口:“……這麽多天,白先生倒是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大一樣,我都開始懷疑我們以前真的相識了。”


    “你原來想象是怎麽樣的?”夏一南笑說。


    “我軍部出身,你想想就知道我對犯罪分子會有什麽評價。”


    夏一南說:“你既然這麽有正義感,為什麽還來找我,總不可能也是想要貪汙腐敗吧。”


    “不是。”黎朔簡單回答,不想多談,“但你說得對,等到一切結束之後,我什麽也不會在乎了。”他笑了笑,“你說都是混不下去的人才來這裏,這麽看來,我也是他們的一員。踏實做事不如講話利索,我為聯盟做過很多事情,因為太不在乎,最後都被人把功勞搶走。”


    “要是他們上去以後能做些好事,哪怕隻有一點,我倒也不在乎自己的職位是什麽。”


    他彈掉煙灰,未熄的餘燼在煙灰缸裏,若隱若現閃著暗紅光芒。


    ……


    丹尼斯走在回家的路上。救濟會的黑袍實在太熱,他悶出了一頭汗,不耐煩地皺著眉,走到拐角的時候還踩到了一塊口香糖。


    皮鞋是前幾天才訂做的,他在地上怎麽磨都蹭不掉。新城區的街道大多是機器人清理,很少見到這種情況,隻能說明那個人還沒跑遠。


    果然一回頭,一個穿著破爛衣服的人閃過拐角。這個乞丐在他家附近徘徊很久了,也不知道怎麽躲得過那麽多安保人員,混進小區。


    他總喜歡佝僂著背去翻垃圾桶,被趕走第二天又會回來。雖說沒做別的事情,但丹尼斯每次看到他多日未洗、活像海帶黏在一起的頭發,都直犯惡心。


    “快去!”丹尼斯頓時怒火中燒,指揮幾個保鏢。那幾人便奔上前,可那乞丐跑起來和之前一樣快,在小巷子裏七拐八拐一下子就不見了。


    “廢物。”丹尼斯低罵一聲。手上還有幾張救濟會的宣傳單,上頭滿篇都在呼籲著兄弟姐妹互幫互助,心中要充滿大愛,他順手把宣傳單揉了去擦鞋底,口香糖就順順利利地下來了。


    穿過街頭幾個巨大熒幕的下方,又走過車水馬龍的街道,有車輛隱秘地接上了他們,行駛到到新城區邊緣的一個住宅區。裝備著外骨骼的警衛站立,挨個驗明了身份才讓他們進入,確保區域的絕對隱私與安全——


    所以說。這時丹尼斯又在心裏抱怨,那該死的乞丐是怎麽進去的?還是說所有老鼠都本能可以找到能鑽的縫隙?投訴了好幾次,警衛到現在仍在找監控哪裏有死角。


    住宅區裏很大,裏頭都是別墅。阿瓦隆土地稀少,現在人口飛速增長,就連新城區的大部分人都住在逼仄的空間。樓房越建越高,所以眼前這種豪華的建築價格高到匪夷所思。


    有專門的無人小車過來接他,上去後是冰鎮飲料和涼爽空調,還有智能管家甜美的提示嗓音。丹尼斯鬆了口氣,抽出幾張紙擦擦汗,舒舒服服地靠著座椅。


    車無聲地向前開,花園出現在麵前。裏頭有雀鳥,是這座鋼鐵森林中難得能見的生物,隻是周圍全是欄杆,禁止閑人進入。


    早早等候的管家為他打開了門。丹尼斯從花園一路走過去,跨越人工溪水,路過茂盛的花叢。厚重的大門開啟,裏頭是極盡奢華的設施。家中的燈光被依次點亮,屏幕亮起,通過全息投影,少女形象的智能管家巧笑立在門前,以設定好的程序、猶如真人般的充沛情感問候他。


    “人還沒來麽?”丹尼斯問。


    管家送來幹淨的衣服,他並不顧忌旁邊的保鏢,直接在大廳一把掀開悶熱的黑袍,頗為嫌棄地丟在旁邊,開始更衣。


    “我查了行駛記錄,”智能少女脆生生地回答,“他們的車在中間因為堵車停了一段時間,現在還有十分鍾才能到。”


    “照片他們有發來麽?”丹尼斯躺在沙發上,屏幕自動調整到他的角度,開始播放他最喜歡的電視劇。


    “發來了。”管家點頭,揚手兩人的照片便出現在丹尼斯麵前,“還有一個人今天生病了,聯係那邊,他們說暫時沒有替換的。”


    那照片是菲菲和阿遠的模樣。


    “都是東方人啊。”丹尼斯咋舌,“不知道有沒有上次那個聽話。而且,”他皺眉指了指阿遠的照片,“這個是怎麽回事?”


    “不清楚。”管家回答,“要我去問問他們麽?”


    “不用了,玩完再說。”丹尼斯打了個嗬欠,“說不定還能再要來一個。”


    他這次聯係的是阿卡迪亞的某個官員。現在救濟會的人被抓了幾個,官員們截留下來的物資沒辦法轉手高價賣出,丹尼斯這裏便成了為數不多的好出處。


    對方自然是知道他的喜好的,跟往常一樣,準備好了三個“姑娘”過來——雖然現在一個莫名病倒,一個的打扮太過……狂野,他也不氣惱,反正以後拿這個做借口還能多占點便宜。


    十分鍾以後,黑色轎車緩緩駛入他的院子。從上頭下來的其中一人穿著和服,有點怯生生的,看上去極為順眼,比照片上的還好看幾分。


    丹尼斯的眼睛亮了,盯著他一步步從轎車旁走向客廳,下意識搓著手掌,裂開嘴笑。


    “……這樣真的沒問題麽?”丹尼斯院子的外頭,黎朔拿著掃把在掃地,低聲說。


    夏一南站在他旁邊,同樣也是清潔工的鬆垮打扮,正假裝維修著一個清潔機器人:“應該沒有,我已經黑進了他們的係統,他們短時間內發現不了的。”他低頭看表,“還有三分鍾,這個小區的監控就會失效。在阿爾法反應過來,重新接入監控前,我們有七分鍾的時間。”


    他們沒有辦法裝備外骨骼,現在所有的外骨骼隻要調用,都會被阿爾法發現。黑掉外骨骼並長時間使用有很大風險,兩人並不靠這個激發異能,便沒帶上。


    幾十分鍾前,從高官那邊駛出的車輛在小路被截停,裏頭的三個女裝少年被掉了包,就連通訊器傳去的照片都被修改。


    再之前黎朔用自己的權限,調出了丹尼斯家中的具體設計。如今根據情報,他們的目標很明確——進入到房子後方的小活動室中,那裏有通往地下室的暗道。


    原本那裏是個酒窖,現在是這個屋子裏,唯一能秘密堆積大量文件的地方。


    時間在倒數,耳機裏有人遠程監控著丹尼斯那邊的情況,及時匯報著情況。夏一南把丹尼斯家中,原本為安全所設的監控全部黑掉,現在他的一舉一動暴露無遺。


    三分鍾以後,手表發出提示音,黎朔就手丟掉掃把,夏一南一把將他早看不順眼的機器人推倒,兩人翻上了牆頭,落腳在茂盛的花叢旁。


    四周很安靜,有很多警衛在巡邏站崗。但他們的執勤位置早就被弄清楚了,那乞丐三番五次地過來,透過雜亂的頭發,把他們全部記在腦中。最後幾日他故意被發現,當著丹尼斯的麵引發了小騷亂,便能看見暗處部署的警衛從何而來。


    “白先生手下人才真是不少。”黎朔又一次說,“至少很多,比現在聯盟裏好吃懶做的官員或者軍官好。”


    “也沒有這個機會讓他們進去機構裏。”夏一南說,“沒點背景誰能往上爬呢?”


    兩人靈活地繞開了所有警衛,接近樓房。二樓有一扇窗長期打開,他們輕而易舉就找機會進入。本來這個時候,智能管家早該發出警報,可如今她被黑入,就算外頭天翻地覆、房子被夷為平地,就算丹尼斯在麵前倒在血泊,也隻會歪頭疑惑說:“主人你需要什麽幫助麽?”然後做不出一點動作,保持甜美可親的笑容。


    從二樓能隱隱聽到丹尼斯的聲音,還有阿遠的粗獷大嗓門,一口一個“老爺”叫得格外熱切。


    丹尼斯對他沒半點興趣,隻借著他炒熱起來的話題,去撩撥菲菲。菲菲臉憋得微紅,說起話來還是小小聲的,在丹尼斯把手搭在他肩上以後臉色更是僵硬,一旁阿遠趕快接話打圓場。


    趁這個間隙,夏一南和黎朔已經悄悄下了樓,來到活動室。


    這裏經常聚著救濟會的很多成員,無數所謂的上流人士也會聚在這裏,衣冠楚楚,舉手投足間都有高端教育的影子,商討的東西卻從來見不得光。


    窗簾拉得很緊,即使是白天屋內都一片漆黑。夏一南第一眼就見到了巨大而華美的吊燈,最盡頭放著一架三角鋼琴。丹尼斯不懂什麽裝飾,隻會把貴重東西堆砌在一起,混搭成詭異的風格,整個房間顯得不倫不類。


    “地下通道應該是在鋼琴附近。”夏一南回憶這屋子的結構圖,壓低嗓子說。


    “什麽鋼琴?”黎朔問。


    “你看不見麽?”夏一南回頭又看了一次,那鋼琴正正好好在房間盡頭。


    “我覺得一個剛進到漆黑房間,而且沒有裝備夜視儀器的正常人,現在應該還看不清東西。”黎朔說,“不過別管這個了,你先帶我過去。”


    夏一南愣了下,環顧四周,一切事物都是如此清晰。


    這也絕對不該是適應黑暗後人能看到的視野,因為太過清晰和細膩了,連最灰暗的角落都纖毫畢現,更像是某種不知名生物為了在長期黑暗的環境中生存,而進化出的能力。


    這種視野他不是第一次體驗,在無數次理智崩塌,力量如怪物般暴漲時,他都會體驗到。可如今他根本沒有進入備戰狀態,也沒有任何不適,見不到那些詭異的眼眸。


    呼吸間,他發現自己仍能聽見丹尼斯的聲音,而他們直接隔了近百米的距離,中間還有無數緊閉的大門。他能聞到空氣中細微的香水味,大概是幾天前某個貴婦在這裏留下的,而當時和她站在一起對話的人,噴的是古龍淡香水。


    “如果能,”耳邊又響起克萊爾那天的話語,“又或者瘋狂能被遏止,那便代表他也屬神明的一員。”


    在心中很莫名地傳來一個嗓音,低低的,卻無法擺脫地縈繞——


    轉變已經開始了。


    前方是命運的戰場,宏大的結局,你準備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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