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逐漸清晰起來, 空氣是微涼的。夏一南睜開眼, 看見一抹亮光下浮塵在飛揚。


    他花了好幾秒鍾,才從混混沌沌中完全恢複思維。尼坤就靠在他身邊, 裝備著老式外骨骼,在閉目養神。


    身上的疲憊感很明顯,被子彈擊碎的左膝處, 還隱隱作痛。夏一南嚐試著站起身,除了頭疼與疲憊外, 沒有其他的負麵症狀。


    旁邊黎朔聽到響動, 扭頭看了看他, 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裏還在軍區內部的一個辦公室內,看情況, “饑荒”還在追擊著他們。


    黎朔手中拿著一個小小的通訊裝置,席地而坐,靠著牆。這種老式的便攜裝置很少見, 沒有任何畫麵,隻有聲音從其中傳來。


    從那其中夏一南聽見克萊爾在輕聲說:“不知道阿爾法會維持上線多長時間, 但在這期間,隻要監視器有一點異動,我就會告訴你們。”


    “好, 你自己小心。”黎朔同樣低聲說,“教授已經醒了, 需要我們移動就立刻說明。”


    “嗯, 但注意, 不是所有監視器都還在運轉。”克萊爾回答,她猶豫了一下,“不論如何,請您一定要保護好教授。除了他,現在沒有人能夠配製出d06。”


    “那當然,”黎朔說,“我是誰啊。”


    克萊爾笑了:“那就好。”隔了沉默的幾分鍾,她又說,“教授,站長……雖然不合時宜,但你們和我聊聊天吧。”


    “你是怕麽?”黎朔說,“不用擔心,我們隻要一找到離開的機會,會馬上告訴你的。”


    “我……我知道。”克萊爾仍然壓低了嗓音,“隻是我現在有點困,機房這裏很冷,我怕自己一走神就會睡著,看不到監控畫麵。”


    夏一南不清楚自他暈倒後到底過了多長時間,但克萊爾要從軍隊那逃離,再抵達監控室開啟監控,中途耗費的體力與腦力肯定不小。


    她的怪力在這裏被限製得厲害,恐怕稍大一點的動靜,都會引來克裏斯托弗。


    “好。”黎朔說,“你想聊什麽。”


    對麵沉默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一定要說的話,是表達一下歉意吧。”


    “什麽歉意?”


    “就是車站對你們的追捕。”克萊爾輕道,“這麽多年下來,你們為車站付出了很多,到頭來還被反咬了一口。最開始是克裏斯一直針對你們——現在看來他是有目的的——後來也有一些人持著相同的意見。”


    她頓了下:“我想說的是,車站內大部分人,還是站在你們這邊的。如果這次行動之後,你們和軍隊沒有達成協議,那請你們去往西城區之外。那裏有我們準備好的武器與外骨骼,還有一輛性能良好的越野車,以及所有車站內最先進的設備,車上的物資儲備足以支撐你們駛過兩座城市。”


    “之前我們還不知道,其他城市已經空無一人。但……但憑借你們的實力,在新的城市居住,也許不是難事。”


    “等到飛船前往太空,如果我們還活著,平城市還在,你們就回來吧。如果沒有,你們就遠遠給我們獻束花,然後、然後別忘了我們的名字。這片土地如果變得那麽荒蕪,你們是唯一能記得我們存在過的人了。”


    “別的城市環境沒那麽好,暴雨的時候要小心住處水流倒灌,台風的時候要避開高大建築,晚上能別出去就別出去。隻有兩個人做事要穩妥一點,”克萊爾笑了,“尤其是黎站長,沒有娜塔莎姐姐管著,再隨地燒烤的話,火可永遠撲不滅了。”


    “……我知道了。”黎朔認真道,“謝謝。”


    “該說謝謝的是我們才對。”克萊爾回答,“還有黎站長,我多說一句,祝您追求成功。”


    黎朔哽了一下:“有、有這麽明顯麽?”


    “看眼神就知道了。”克萊爾的聲音變得輕快起來,“教授你也在聽的吧?黎站長雖然有時候沒大沒小的,但還是挺好的嘛,要不考慮考慮?”


    “去去去。”黎朔說,“小小年紀八卦什麽呢。”


    夏一南卻是笑了笑,說:“會考慮的。”


    黎朔扭頭:“當真?”


    “不。”


    克萊爾笑了起來,聲音清亮得好似銀鈴。


    不一會夏一南就又覺得精神不佳,於是合眼睡去。黎朔還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克萊爾說著話。女孩似乎是真的害怕,保持著通訊說個沒完。


    這種沒有什麽營養的對話,奇異地讓夏一南覺得放鬆。他靠著黎朔的肩半夢半醒,恍惚間又聽見了歌聲。


    飄渺的歌聲。它縈繞著整個城市,回旋、上升,帶了磅礴的生氣。在最頂處,它開始消逝,最終在一片溫和的星光裏腐朽殆盡。


    夏一南在呼嘯而過的流雲中,俯視整個世界,整片大地在似血殘陽下沉睡。


    他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有能力阻止這消逝的發生。於是他邁步向前,自高處開始墜落。


    撲麵而來的風將他刮得遍體鱗傷,要把他撕碎。


    在即將觸地的刹那,意識猛地回歸。他下意識倒抽一口氣,清醒過來,聽見黎朔低沉而急促地說:“快走,他要過來了。”


    一旁的尼坤已經站起身準備離開,夏一南的頭還是疼,勉強站起,跟著他們出了這狹窄空間。


    他們刻意收斂了腳步,在克萊爾的指引下,迅速轉移向幾條走廊之外的另一個封閉空間。


    那裏是一個檔案室,離克萊爾所在的監控室很近。很快他們進入其中,門重新合攏,謹慎起見沒有亮起任何的燈光。


    克裏斯不如“瘟疫”,或者“審判”,擁有超人的感知力,能感知到活物的存在。他更像是擁有普通人的感知,聽力、嗅覺或是視力,都沒有出彩的地方。能躲過普通人的地方,也能避開他的搜尋。


    接下來是沉默而難捱的等待時間,克萊爾也不說話了。在一片死寂裏,夏一南瞥見了櫃子內放的諸多檔案。


    本來那些檔案都被鎖著,現在整個櫃子報廢,散亂了一地。上頭的積灰很多,可字跡還算清晰,夏一南看見上頭寫著“特殊兵種項目”。


    他蹲下來,查看著具體的內容。上頭的人員名單還在,和之前記憶中一致,他找到了安琪拉·塞西爾以及徐承的名字。這個項目招攬了許多異能出眾的人,特感大部分出自其中。


    “信”能誘發異能,而異能強大者,對作為病毒出現的“信”也有特殊的反應。


    他在昏暗的光裏,翻看著這些陳年的記錄。聯盟當時掩瞞了這個項目的一切,普通兵士根本見不到實驗者的身影。


    而從文件上來看,聯盟似乎是打算將他們變成冷酷無情的戰爭機器。外圍的實驗者,比如徐承,尚且正常。而最內部的幾位異能者,訓練殘酷無比,洗腦程序布滿了每一日程。他們被反複教導,殺戮即是真理,唯有死亡能帶來榮光。


    這些異能者大部分年紀很輕,在專業的軍隊麵前,根本不堪一擊。聯盟從來都不是幹幹淨淨的勢力,洗腦士兵,隱瞞“信”會帶來感染的事實隻是一部分。


    也許還有更多惡臭的汙泥潛藏其下,等著潮水退去,暴露在外的那日。


    夏一南找到了安琪拉的檔案。她是內部的實驗者,檔案上保留了她與實驗人員的對話——


    【第十七次電刑之後】


    實驗員a11:“請重複一遍。”


    實驗目標:“死亡是饋贈,能帶來榮光。我將至死效忠聯盟。”


    a11:“請重複一遍。”


    實驗目標:“死亡是饋贈,能帶來榮光。我將至死效忠聯盟。”


    a11:“請重複一遍。”


    a11:“請重複一遍。”


    【目標情緒出現不穩定,無法回答問話,重新開始‘教程’】


    對話內容大同小異,永遠都是單調的問話。夏一南一連翻了幾頁,看到最後,見到了洗腦完全成功後的對話。


    那時實驗人員完全相信教育已經被完成,接下來或許是安琪拉上了戰場,或許是因為其他原因身亡,最後被病毒感染。


    而她堅信,死亡能帶來榮光。


    不論是希爾德、徐承還是克裏斯托弗,他們或保留了智慧,或還有情緒與本能。安琪拉有理由也擁有其中一項,那麽如果她真的有這樣的本能,那些對車站的殺戮又算什麽?


    死亡是這世間最好的東西,她將這禮物執著地送給每一人。即使是遍體鱗傷,痛苦到隻能尖嘯,她也舔舐好傷口重回戰場,以自己的方式繼續戰鬥。畢竟她原來是那麽好的人,和娜塔莎不同,溫柔似水,從來隻為他人著想。


    她興許、興許是愛著每一人的,張牙舞爪地,想要傳達自己的善意。


    “……”夏一南歎了口氣,從思緒中回神。這些猜測終歸是飄渺的,誰也無法證明,對目前來說矯情又無用。他揉揉眉骨,重新回歸清醒的思維。


    幾秒鍾之後他聽到了口哨聲,隔著厚實的牆體有些模糊。但是真的有一個人,在這廢棄多年的危險地帶。


    他於長廊上閑庭信步,悠閑又愜意,腳步間都透露著勢在必得。


    這腳步他們三人都很熟悉。克裏斯托弗在每次晚飯後,都會拖著這樣的步子,順著車站散散步,眯著眼睛笑,和偶爾遇見的人聊天。


    語音裏克萊爾沒有任何動靜。他們不敢輕舉妄動,下意識屏住呼吸。


    腳步聲越來越接近,最後停留在檔案室的門口。克裏斯托弗熟悉的聲音傳來,透露著愉快:“找到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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