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德笑容不改, 周圍侍者屹立, 身影被燭光拉得很長,高大而無言, 映在牆上仿佛鬼魅。


    在某幾秒中,夏一南感覺到,力量竄動在每一個角落, 身體已自發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殺氣從心頭,磅礴而宏大地, 碾過思緒。


    這是他第一次在這世界裏, 起了如此鮮明而堅定的殺意。縱觀這麽多年, 從沒有原世界的人,曾當著他麵說出這一事實。與其他任何敵人都不同, 希爾德揭露了他這身軀的本質。


    然而這銳利的殺氣,被夏一南緩慢地壓了下去。


    如果希爾德並不和他來自同個世界,他就不相信, 有人能看穿這一事實。


    不論再怎麽強大的人,都無法窺探到自身世界之外的事物。這是所有人的局限性, 對於夏一南來說匆匆而過、仿佛觀影劇情的歲月,對於他們來說即是命運。


    從聽聞話語的猝不及防,到殺意的湧現, 再到平靜,隻花了不到五秒鍾的時間。


    在這五秒鍾, 縱使心率加快, 激素狂躁如浪潮, 一切都為抹殺對方做好了準備,夏一南臉色未變,甚至還保持著教授常有的笑容——


    他溫和而無奈地笑著:“你的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些。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聯盟戰士,比較擅長科學研究。”


    “……或許吧,”希爾德深深凝望進他的眼中,“但終有一天,這會是我們的終點,也是起點。”他輕輕擊掌,使者依次上菜,晚餐在繼續。


    夏一南暗自鬆了口氣,如他所料一般,希爾德並沒有掌握確鑿證據。


    但他這份推測,又是從何而來?


    但計劃仍然要走下去。搖曳燭光中,夏一南緩緩開口:“既然你聲稱,人類是劣等的族群。那麽,就證明給我看吧。”


    “證明?”希爾德笑,“我還以為,教授你會堅持自己的立場。”


    “我隻是不覺得你會找到證據。”夏一南微微抬起下巴,“即使是被迫回到地下,我們仍然在不斷進步。之前被擊殺的‘死亡’就是最好證據,如果能和軍隊聯係上,奪回地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軍隊?”希爾德嗤笑了一聲,“那幫懦夫都不知道在做什麽。安琪拉太無知,和那位隻會砍人的軍官一樣,是未進化完全的物種。我看他們,就像你們看猿人一樣。”他話鋒一轉,“不過,如果教授是你想要證明,我可以給你看。你想要怎麽樣的證明呢?”


    “三天後,車站最精銳的力量會在東城區進行任務。”夏一南說。


    希爾德似笑非笑:“你想要我用他們證明實力?教授,這可是通敵。”


    “如果你們真的能戰勝這力量,那我就承認你說的是對的,你的傲慢也是理所當然的優越。”夏一南說,“我是科研者,隻用事實說話。”


    “說實話,這是一個很具有誘惑力的提議——如果這樣能得到你的認可。”希爾德歎了口氣,微微垂眸,“可惜,我恐怕不能親自參與這次行動。”


    夏一南不動聲色。


    如果希爾德真的狂熱到答應了這要求,咬上這塊肥肉,證明自己的結論並準備一舉殲滅幸存者的中堅力量,那麽等待他的會是車站的大軍。


    d06會輪番爆炸,成為他葬身之處最絢爛的煙花。他連一點渣都不剩下,在席卷而來的諸多異能中被挫骨揚灰,隨著漆黑的蝠群一同消散,連同那些殘暴黑暗的過往。


    經過長時間的研究,就連特感的力量,d06都能有效消除。這個本質與之前無差,就是能與感染者體內的病毒,也就是“信”,進行更多的反應。


    而如今希爾德的反應,側麵印證了他之前的猜測是對的。


    當時希爾德追擊他們,離開了古堡相當遠的距離。就在同時,他的力量開始快速削減,治愈速度也下降。


    隻要他不是一個自吹自擂的自大狂,知曉d06的強大效用,或是畏懼車站的力量——這一點可能性不高,從近幾年掠奪者頻繁的挑釁都能看出——那麽古堡附近,就是他力量的極限。


    他們所需要做到的,就是再次激怒希爾德,讓他在亢奮狀態中離開古堡,再進行圍剿。


    夏一南麵上收斂了笑容,擺出恰到好處的、並不信服的神情。正當他考慮如何將這個信息,傳遞給牢房中以及在古堡外待命的兵士時,希爾德再次開口。


    他說:“但是,教授,我可以帶你去見到其他形式的證明。”


    “我不認為……”夏一南微微皺眉。


    “請聽我說,”希爾德愉悅地眯起了眼,“我同你一樣,也崇尚以事實說話。明天請容我邀請你,證明我觀點的正確性……可以嗎?”


    夏一南點頭。


    去看看這個神棍所謂的證據,不會影響計劃。


    這是一場龐大的、飄搖的賭局。所有人的性命壓在上頭,賭希爾德沒看出他們暗殺、被俘獲背後的真相,賭夏一南的演技與應對完美無憾,賭希爾德沒足夠的機警,能抵禦幾日後,車站真正置於死地的攻擊。


    夜晚時,夏一南躺在裝飾豪華的床上,盯著空白的天花板。


    或許是希爾德的話語,或許是今日的演練與策劃實在太累,又或許這寧靜的夜晚實在太能勾起思緒,他的腦中難得一片混亂。


    遠處掠奪者居住處,還有著明亮的火光。


    他們大聲議論著今日,頻繁出現的粗鄙話語跨過濃密的樹林,與大片皎白的月色,傳進窗子時變成了模糊一片,於是就有一種奇異的熱鬧與繁華感。


    一直以來,他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就很淡薄。就好像別人的每一年、每一日、每一分每一秒都完整走過,但對於他來說,都太過短暫。


    有時候他會想,是不是在自己身上,時間的流速不一樣,感知也被扭曲。這一點他去過的世界越多,就越是明顯。


    因為就算是十餘年光陰於他,按照以往正常的感知來言,大概隻是四五載,又或者更少。鮮明漫長到一生都無法忘懷的事件,他也許在下個世界,回憶時就帶上置身事外的冷漠。


    所有人都在加速向前趕,隻有他緩慢踱步,看他們奔向遠方,最後無可避免地變成塵埃。


    他們崩塌了,化為光塵。


    而他的前路漫漫。


    這當然是好的,不然等待夏一南的,可能是快速的精神崩潰,與無數次扮演身份時,帶來的錯亂。


    可偏生他並非無感情之人,帶著和善溫柔的麵具,身邊就會聚集很多有趣的人。


    那些人短暫的人生太燦爛,即使是過客,也會不由被他們打動。


    這份感動很快就會被丟下,他重新帶著虛偽的溫和上路,並沒有因為諸多善意,變成一個溫暖的好人。他小心翼翼地算計,小心翼翼地扮演,在逼人發瘋的征途中,全靠一身狂妄的熱血與執念支撐——


    某種意義上,他也有希爾德的傲慢。試想若能自由穿梭於世界,他又怎能完全擺平心態,對待每一人呢?


    他行在洶湧人群中,不知周身有無同類。


    偶爾想起過去,他還記得那些印象深刻的過客。他們的麵容依然清晰,話語依然有力,就連笑時眼尾的一點點皺紋,他都沒有忘懷。


    但激越的感情已經平息,夏一南鮮少想起來相處時的感受。


    遺忘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畢竟曾經的他是如此愛著他們。


    遠處掠奪者的火光熄了,四下一片黑暗。再過幾年,他在心裏想,再過幾年,就能回去了。那時候,白牆醫院外的花該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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