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進之站在太子身後, 麵容冷峻,率先向沈孝發難。


    “稟陛下, 昨夜沈提舉率五百兵丁闖入了公主在萬年縣的莊子,仗著征糧詔, 直接搶走了三萬石糧食。”


    “沈大人,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過一個區區戶部提舉,怎麽能調動這麽多兵丁?”


    崔進之展眼望向李炎身後的戶部尚書,眉眼帶刀, “想必是戶部尚書給沈大人撥的兵,是不是?”


    又一斜眼,落在了李炎身上,“二皇子殿下管著戶部, 怎得縱容下屬做出如此有違法度之事?”


    崔進之意有所指地冷笑了一聲,“若臣沒有記錯的話,當初沈大人明明先在禦史台當值,後來不知怎得, 偏偏被二皇子調去了戶部,如今竟犯下這等事來。臣就不明白了, 到底是二皇子殿下您用人不明,還是說……沈孝他就是受了您的指使?”


    李炎聽了就臉色鐵青。


    崔進之的一番話像是萬箭齊發一般,將所有矛頭從沈孝身上直接對準了戶部, 對準了二皇子。


    昨夜崔進之沒能阻止沈孝搶糧, 短暫的憤怒過後, 他很快就省了過來——正如李述說的,沈孝敢搶糧,可三萬石糧食怕他不好消化,最後還得吐出來!


    沈孝敢搶,他崔進之就敢彈劾。不僅是他一個人要彈劾,更要糾集太子麾下的官員一起彈劾。彈劾的也不僅僅是沈孝,更是沈孝背後的二皇子。


    這件事如今已經與沈孝無關了,他不過是點燃火/藥的一個引子,戰火從沈孝開始,一路燒成了一片天。


    拔出蘿卜帶出泥來,崔進之糾集了太子麾下大半勢力去彈劾沈孝,有兩個目的。


    一來,自然是針對二皇子。


    沈孝可是二皇子手底下的人,甭管二皇子知情不知情,底下的人犯了事,二皇子這個做主子的也別想逃脫幹係。最好能通過彈劾沈孝,讓二皇子脫下一層皮來,再不濟也要狠狠地打擊戶部。


    二者……卻是崔進之想得更加深遠,連太子都模模糊糊都沒有明確感知到的——寒門與世家之爭。


    正元帝自登基以來就想打壓世家,扶持寒門,收攏皇權。皇上跟世家爭鬥了這麽多年了,皇上也狠,世家也不弱,拉鋸戰一般各有輸贏。


    昔年縱橫軍中的崔家被正元帝狠狠地壓了下來,這是正元帝贏了。


    扛著壓力開了科舉,試圖選拔寒門子弟,這也是正元帝贏了。


    可是科舉一開,除了新科狀元是寒門出身,三甲進士裏頭哪個的家族說出去不是綿延百年的。這是正元帝輸了。


    皇上想要打擊世家,可是太子卻未必這麽想。想保住百年恩榮不滅,世家緊緊地抱住了太子的大腿,簇擁在太子周圍,把太子捧得與天比鄰。


    說句大不敬的話,世家大族們擎等著正元帝早日歿了,太子上位。太子又沒有什麽才幹,上位之後還不是由著他們來擺布。


    逼得太子與皇帝離心,這也是正元帝輸了。


    如今崔進之糾集了太子麾下所有的世家去彈劾沈孝,哪裏是為了彈劾他一個人,分明就是想把寒門徹底從朝堂上踢出去。把正元帝扶持寒門的政策掐死在搖籃裏。


    一者去了沈孝這個眼中釘,二者狠狠打擊了二皇子,三者打壓了寒門。


    崔進之一石三鳥,謀劃的清清楚楚。


    崔進之這一番話響當當地砸在地上,含元殿內靜了片刻,連呼吸都聽不到了。絕對的寂靜中,李述坐在圓凳上垂著眼,一句話都不說。


    她仿佛已經不存在於殿中了一般,崔進之那一番話也不知有沒有進到她耳朵裏去。


    靜默了良久,正元帝才開口,仍是不動聲色,聲音沉沉,看不出來任何情緒。


    “崔進之,你是平陽的駙馬,平陽受了委屈,論理你是該說幾句話。那你說,沈孝縱兵搶糧,要如何懲處?”


    崔進之聞言,目光在李述身上落了片刻,見她依舊垂著眼坐在圓凳上,倒是十足十的靜默與蒼白。往日說起朝事來,李述一雙眼都是煥著神采的。今日崔進之總覺得她有些怪。但細想又覺不出來。


    許是她腳崴了,昨夜又奔波,這會兒真不大舒服吧。


    崔進之將目光挪開,朗聲道,“沈孝縱兵劫掠,欺辱公主,違反法度,三罪加身,罪不可赦。戶部尚書縱容下屬,也逃不了罪責。至於二皇子殿下……識人不明,禦下無方;永通渠三個月來屢屢斷糧,足見二皇子管理戶部無度……哼,二皇子怕是當不起戶部的職責。”


    正元帝坐在案桌後,向後靠在椅背上,麵容頓時就隱在暗中,隻聽他沉沉地又問了一句,“還有呢?”


    “還有,沈孝做官不過三個月就做出如此荒唐事情,他可是新科狀元,可同榜的榜眼探花卻都做出了不小政績。微臣以為,沈大人這樣的寒門子弟,怕是不宜在朝中為官。”


    崔進之話一出口,靜了片刻,正元帝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了眾位官員身上,“眾位愛卿怎麽看?”


    朱紫官袍仿佛有預謀一般,齊聲道,“崔侍郎說的是。”


    方才還亂糟糟的含元殿,此時所有人都站在了太子身後,二皇子那側的人,除了一個戶部尚書外,竟是再無別人。


    唯有李述坐在圓凳上,沈孝跪在地上,似乎與眾人割裂開來,好似兩頭都不沾,竟有種超脫世外的感覺。


    如今場上,太子與二皇子誰贏誰輸,幾乎已成定局。


    太子也看出來了,恨不得臉上擺出一萬個得意的表情。他盼著老二失勢盼了那麽久了,沒成想最後老二竟然是栽在了他自己人的手上。


    報應!


    崔進之目光冷厲,眼帶警告望向太子,太子立刻就將所有表情收起。


    也幸得正元帝這時沒看太子,隻是偏頭看著二皇子,問道,“老二,沈孝是戶部的,你是他主子,如今這情況,你有什麽話說?”


    李炎站著,聞言卻半天沒回話。


    他也不知道該回什麽。


    他當初啟用沈孝,是看中了他敢彈劾平陽的膽氣,這樣的人才有膽子去征糧。隻是李炎沒想到,他沈孝的膽子大如鬥,竟然敢公然去搶糧了!


    太子如今逮著搶糧的事情大做文章,恨不得把他一巴掌拍回地縫裏去,讓他永世都再不能爬上來。


    怪誰?


    怪他自己瞎了眼,識人不明,用了沈孝這麽個白眼狼。


    李炎半晌不說話,正元帝便又催,“老二?”


    李炎忙抬起眼,看了一眼正元帝,收回目光時,他看到殿中跪著的沈孝忽然轉過頭來,皺眉盯著他,他眼中似要表達出千萬種意思,但都無法傳達,落在李炎眼中,便隻得了一個警告的意味。


    沈孝警告他?笑話,警告他幹什麽,不要把他推出去麽!


    李炎目光一冷,心中主意已定——


    太子那邊是不可能放過沈孝的,他自己如今也處在不利地位,若是貿然去保沈孝,不僅落不著好,反而要跟大半的朝中官員相抗衡。


    他好不容易掙紮了這麽多年才有了這麽點家業,犯不著為了一個沈孝把自己都打進去。


    沈孝本來就是他用來做祭品的。


    李炎下定了決心,抬眼看見沈孝已轉過頭去,正背對著他跪著,他身影筆直,好像什麽都不怕。


    他不怕,可是二皇子怕。


    他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他擁有了很多,所以更怕失去。


    李炎道,“沈孝縱兵劫掠,欺辱平陽,膽大包天,其罪可誅。兒臣以為崔侍郎說的對,沈孝自然是要罰的,罷了官還不夠,應當流放去邊塞,好讓他徹底得到教訓。”


    棄卒保帥,隻有自己也表現出大公無私的模樣,才能彰顯出他的無辜來。


    李述聞言直接抬起了頭。


    二哥太狠了。


    沈孝可是他提拔上來的,換句話說,這是千裏馬和伯樂的恩情。可如今情況稍有不對,二哥竟然恨不得將千裏馬給宰了。


    奪嫡之爭拉攏的是勢力,靠的是朝中官員,下屬要有才幹,主子也要有恩情,這樣才是君臣不相負。


    雖說沈孝搶糧行為太過,可他到底是拚了一身官袍不要,甚至有可能拚上那條性命,都在替戶部做事。可是結果稍微不對,二哥就拉人來替他擋刀。


    如此行為,也不怕他下頭的人就此寒了心麽!


    李述閉了閉眼。


    奪嫡這條路,二哥是走不遠的。


    正元帝問了一圈,無論是太子還是二皇子,給他的話風都是一模一樣。


    仿佛殿下跪著的沈孝是個十惡不赦的人,人人都想除之而後快。


    可沈孝是他親手閱卷,選出來的狀元。


    也是他當初保駕護航,才能留在京城的寒門。


    更是他親手寫的征糧詔,讓沈孝捧著詔書去征糧的。


    這桌上小山似的奏折,哪個奏折最後的落款,姓氏拿出去往上追溯八輩祖宗,都是多少個朝代前的大官。


    他們得勢太久了,瞧不起寒門。順帶著……連寒門背後站著的皇帝也瞧不起了。


    正元帝登基三十餘年,一輩子都拚了命跟世家做鬥爭,這輩子也算是做了點實事,把崔家那等招搖的門楣都打壓了下去。


    可老了老了,沒想到背後捅刀子的人竟然是他的兒子,是他嫡親嫡親的兒子!


    東宮的椅子上像是長了針,太子坐不穩,生怕自己掉下去,於是在身邊拉攏了那麽多人,全都是他想棄之不用的世家。


    正元帝心中轉過許多種思緒,父子之間爭權力,寒門世家爭地位,皇子之間爭龍椅……


    人人都在爭,皇家無情啊。


    正元帝捏著案桌一角,渾身都繃了起來,聲音出口,話極慢,又極穩。


    “沈孝聽旨,你縱兵搶糧,罪不可免,論例該罰。”


    沈孝聞言,立刻繃直了身子,聽正元帝的聲音道,“朕罰你,從戶部提舉升為門下省給事中,即日便行。”


    沈孝一怔,旋即立刻看向李述,她抬眼亦看了他一眼,但很快轉過了目光。


    眾官員聽得臉色頓時就變了,二皇子當時就怔住了,愣愣地看向正元帝。


    門下省給事中,正五品的官,天子近臣,審議百官奏章。正元帝把沈孝提拔進了門下省,就是往世家的心髒裏插進了楔子!


    正元帝不管別人想什麽,繼續道,


    “平陽聽旨。朕的征糧詔頒下去有兩個多月了,沈孝捧著征糧詔在你府上求見了不是一天兩天,可你呢……”


    正元帝今日頭一遭露出情緒來,冷笑一聲,“你手裏攥著幾十萬石糧食,卻連區區三萬石都不想借。你這是看不起沈孝,還是看不起朕的征糧詔?!”


    正元帝拿起桌上一封折子,展開來讀,“關中大旱,餓殍千裏,流民遍地。然平陽公主囤積錢糧,縱情享樂,不顧民生……”


    他手上拿的正是方才沈孝遞上去的那封折子。


    正元帝道,“沈孝彈劾你,彈劾的句句都在理,他是為了關中百姓征糧,為了朕征糧。可你是為了什麽在違抗?”


    正元帝看著滿朝朱紫高官,聲音猛然拔高了,“征糧詔是朕下的,沈孝搶糧,也是因為你們不交糧!滿朝公卿,各個都不知道民間疾苦,反而要把這麽一個做實事的人給打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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