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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下快至晌午, 他趴在櫃台上望著對麵賣燈的一位嬸娘。那嬸娘皮膚黑黝黝的, 臉上有兩團曬紅, 一邊紮著竹燈骨, 一邊熱情地叫賣,手下翻轉飛快,看得餘錦年目不轉睛。


    “喜歡便去買一盞。”倏忽一道深沉聲線自耳畔響起。


    餘錦年猛一回頭,瞧見手旁不知何時多站了個人,他扁扁嘴哼道:“家裏多養了個閑人,哪裏還有錢買燈?”說著卻仍是戀戀不舍地看著對麵嬸娘新紮出來的月兔燈兒。


    “也不算是閑人, 剛還敲了一筐核桃。”季鴻一張嘴就叫餘錦年啞口無言, 他走到櫃台裏頭來, 從餘錦年肘下抽|出一冊灰皮本子, “二娘道你算賬極慢, 叫我來幫襯。”


    餘錦年頓時瞪眼道:“誰說的!”說著連忙去捂一不留神就被抽走了的賬本。


    季鴻手快, 早已翻開了,眼中快速一掃, 登時頭大。


    他雖不是生意場上的人, 沒見過賬房熟手是如何做賬的,但決計不會是眼前這樣, 想到哪裏便記到哪裏, 若是筆誤手誤記錯了, 就在旁隨意塗改, 以至於每日清賬時當日賬薄都是亂糟糟一片,也怨不得二娘提起少年算賬的模樣,叫他過來幫一幫的時候,是那樣一副無奈的表情。


    季鴻不禁蹙眉道:“昨日不是已教過你一遍,怎的今日還是這樣亂記?”


    “……不許人一時半會地改不過來麽?”餘錦年心虛道。他常常自誇自己是高材生,卻自小到大唯有一樣總也高材不起來,便是數學了,若是逼他做上一道高數題,那是比叫他一口氣背十首方歌都難。做賬雖不比高數,但他又從未幹過日常記賬這種事情,因此二娘將賬簿交給他後,他自是怎麽方便怎麽記,能算得清看得懂便罷,不求更多進取。


    季鴻搖搖頭,兀自取來筆替他更正。


    將筆鋒抿飽了墨,季鴻便行雲流水地書寫起來。筆是最便宜普通的羊毫小筆,用的時間久了,筆尖已有些分岔,但這隻筆在季鴻手裏卻很是聽話,他仿若是輕袖一掃,便似落紙生花,驟然綻開一頁清逸俊秀的字來。


    餘錦年微微側著腦袋,視線從“好看的字”漸漸往上,飄到“好看的人”那裏去了。


    想那天季鴻說是自家府上被流寇洗劫,逃難時又與家人走散,以至於無家可歸。這話是打死餘錦年也不相信的,若是他這樣披繡著錦的人也能無家可歸,那後廚裏那塊新買來的豬頭肉也能長腿上樹了!可誰能料到,二娘聽了不僅沒有質疑,反而很是高興地將人收留下來,說可以與餘錦年當個幫手,做個賬房先生。


    要說二娘收留他也就罷了,一碗麵館本就那麽大塊地方,之前強行收留了一個餘錦年,已經將後院巴掌大的地方塞得滿滿當當,如今又多了個季鴻,他又不能與穗穗同睡,自然隻能和餘錦年擠在一間屋子,害得他這幾日躺床上就拿捏不開,睡得腰酸背痛叫苦不迭。


    不過賬房先生啊。餘錦年托著腮又想道,那他肯定是認字的了,不知道能不能叫他教我認字呢。唉,可是這人平日跟冰塊成精了似的,怕是沒有耐心教個文盲讀書寫字罷……


    “賬切不可亂記,這樣……”季鴻話說一半,轉眼看少年目光凝滯地盯著前方,神色呆呆的不知在想什麽,另有一種可愛的稚感,他看了兩眼,便低頭自己默默將賬頁整理了,又見少年遲遲不歸魂,才出聲喚道,“餘……錦年?”


    “啊?”餘錦年猛地回過神來,也沒聽這會季鴻說了什麽,簡直似課上開小差被抓了包的學生,慌得匆忙點頭,道,“我記得了!”


    季鴻:“……”


    這時外邊走進來幾個熟客,見了他倆紛紛笑道:“小年哥兒,你也有今日!總算有了個能治住你的了!”說著抬頭打量了季鴻一眼,頓時誇張地睜大了眼,打趣起來,“唷,這是哪裏來的俊俏後生,你們這麵館莫非是看麵相招人的麽!”


    餘錦年笑著跑出來,給一人上了一壺茶,記下他們各點什麽小菜,才說:“這是二娘新請的賬房先生,姓季。”


    美男子總是能叫人忍不住多欣賞兩眼的,眾人一前一後地與季先生打起招呼,甚者還有眼前發亮,話裏話外問季鴻年歲幾何,可曾婚配,喜歡什麽樣的小娘子,就差熱情洋溢地把自家姑娘拉出來塞給季鴻做媳婦了。


    季鴻被逼問得很是拘謹,淡漠地答著:“年已二十,不曾婚配,喜——”


    還沒說完,餘錦年就跳出來擋在了一臉苦惱的季鴻麵前,笑眯眯道:“諸位諸位,我們二娘這才剛請來一位好賬房,你們可別欺負他老實,轉眼就給我們挖走了呀!再說了,我來麵館這麽久,怎麽沒見有人給我介紹小娘子啊?”


    好事者一聽,皆轉而將之前的問題拋給了餘錦年,甚有角落裏剛剛落座的李媒婆,也支起了耳郭抻著脖子去聽。要說這十裏八街的哥兒們誰最熱手,自然是一碗麵館裏的餘小哥了!這小戶人家的女兒沒什麽高枝可攀,唯一的盼頭不就是能嫁個好人家,能舒舒服服地相夫教子?不說這位餘小哥相貌俊俏,年紀輕又手藝好,最重要的是脾性溫和、待人親切,而且上頭還沒有公婆壓著,誰若是嫁給了他,那才是享福了呢!


    可惜就可惜在餘小哥眼見也十七八了,卻從來沒在這事上起過心思,幾方媒婆來打聽皆被他給推搪了過去。這回倒是叫李媒婆撞了個鮮兒!


    她支著耳朵,聽餘錦年思忖了一會兒道:“非說喜歡什麽樣兒的……嗯,大概是胸大腰細腿長膚白……吧?”


    眾人皆以為這餘小哥麵皮白淨得跟書生似的,肯定會說出什麽“秀外慧中”、“麵若桃花”、“勤儉持家”之類說媒間常見的說法來,卻沒料到他一張口竟是如此葷話,簡直又辣又直白,一夥人相視一眼,便心有靈犀地大笑起來。


    那偷聽的李媒人更是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嗆得忙掏出繡花手絹來掩嘴,腦中卻不由將幾家正在尋親的姑娘們過了個遍,倒還真叫她挑出個符合“要求”的來,她心中暗暗記下,便低頭快快地扒起麵吃。


    她這廂吃完麵,才想去給那姑娘家人報個信兒,剛邁出麵館門檻,迎頭撞上一個膀大腰圓的婦人,還把自己結結實實踩了一腳。踩完,那婦人就直衝裏頭而去,嘴裏喊著“小年哥兒”,連個眼神兒都沒往李媒人身上瞟,甚是跋扈。


    這李媒人也不是善茬,因年輕時候將家裏公婆姑嫂都管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外麵送她了個綽號叫李夜叉,後來改行做了媒人,這才收斂了點脾氣。今兒個被人無端踩了一腳,夜叉脾氣又上來了,扭頭就要破罵:“嘿,你個不長——”。


    “李媒人!”李媒婆聞聲定睛一看,竟是餘錦年提著個小油紙包跑出來了,笑吟吟地把東西往她手裏一塞,“剛才那是旁邊巷子裏的吳嬸娘,找我有急事的,不好意思衝撞了媒人。這是今兒新做的玫瑰糯米藕,還熱乎著,您拿去嚐嚐鮮。”


    糯米灌藕眾人常常吃得,但餘錦年的灌藕裏加得卻是玫瑰醬,玫瑰能疏肝解鬱,又有養血之效,與李媒人這樣性子急辣的人吃是很不錯的。


    “喲,這怎麽好意思?”李媒人一聽是糯米藕,眼睛一亮,嘴上雖推辭著,手上卻無比順從地接了過來,心裏對餘錦年的印象更是往上拔了一大截,隻暗自啐罵自家生的是個不求上進的皮小子,不然這樣的肥水怎能讓他流得外人的田!


    李媒人提著灌藕笑嘻嘻地告辭,季鴻靠在門旁,看著一扭兩扭走遠了的媒婆,再低頭看看麵帶討好笑容的少年,眉間隱隱一皺。


    餘錦年小跑回來,正要進門,忽地麵前平地長出一堵“牆”來,他抬頭看是季鴻,頓時奇怪:“做什麽堵門呐?”


    季鴻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片刻,就什麽也沒說地退開了,繼續回到櫃台後頭算賬,不過撥算珠的手好像格外重了些。


    餘錦年納悶地盯了他一會兒,直道:“真是奇怪。”


    但他也沒多想,朝著剛才急匆匆進門的吳嬸娘那邊去了。


    這位吳嬸娘說來也是緣分,餘錦年剛來麵館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心裏還亂糟糟的。他心裏鬱悶,就想吃點辣的痛快痛快,於是晚上快打烊的時候,見店裏也沒什麽人了,就用後廚剩下的邊角料給自己做了一碗雞絲涼麵,麻辣口的。


    他正趴在櫃台上嘶溜溜吸麵,辣得嘴|巴鼻尖都紅了,吳嬸娘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瞧見餘錦年碗裏的紅油麵,忽地高興地點名也要來兩碗,一邊苦著臉說這幾日食不知味如何如何。


    餘錦年一聽,這麵不售賣的話就說不出來了,忙鑽到後廚給她做了兩碗。


    雞絲涼麵做來很方便,隻是個調醬料的功夫而已。是將麻油、豉油、白糖、細鹽與陳醋,以及最重要的辣油,與碗中調和均勻了,把蒸好又放涼的麵條過水一燙,這樣做出來的麵更加勁道,加上些順手的豆芽、黃瓜絲之類的小菜,最後撚上一把雞絲,撒上芝麻花生碎,再淋幾滴香油,用時自己用筷挑開攪拌便是,入口時酸酸辣辣,很是開胃爽口。


    吃完其中一碗,吳嬸娘展開笑容,把另一碗打包給自家男人帶回去,之後才說起自己來。原來,吳嬸娘夫婦二人是頭幾年從蜀地逃荒來的,流落到信安縣時走不動了,便尋摸了個差事在這裏安了家,這幾年生活也漸漸好了,就愈發想念起家鄉,見了餘錦年吃著的雞絲涼麵,想起家鄉的辣味,就勾起了肚子裏的饞蟲。餘錦年笑道這有何難,便又做了兩道川味小菜與她。這樣也算是認識了。


    信安縣人食淡口輕,自那日在餘錦年這兒解了饞,吳嬸娘隔三差五就會來一碗麵館打包上兩個辣菜回家,有時家中親戚托人給捎來的鄉貨,或者自家醃製的泡菜,也都一股腦地往一碗麵館這兒送,隻把餘錦年當成了半個侄兒老鄉。


    今日餘錦年見她又來了,以為她又是為鄉菜而來,便自然笑道:“吳嬸娘,今天想吃些什麽?”


    吳嬸娘長長地“唉”了一聲,將麵前冷透的茶水一飲而盡,躊躇了許久,才抬頭握著餘錦年的手唉聲歎氣說:“小年啊,你可幫幫嬸娘!”


    餘錦年一驚:“這是怎麽了?”


    吳嬸娘這才說起事情原委。道是她家的跟著同鄉去學做生意,走了個財運,賺了大筆銀兩回來,二人便不想繼續在城中賃屋而居了,便在城外買了塊宅地,打算自己建房。如今房建了一半,到了該上梁的時候,請來的陰陽師父給看了,就得今日不可。


    大夏朝人迷信得很,既是陰陽師父給看好了日子,那不管外頭是豔陽高照還是刮風下雨,無論如何這時辰都誤不得。吳嬸娘絮絮叨叨講了許多,餘錦年也就大致聽懂了這上梁儀式複雜,要經過祭梁、上梁、拋梁等步驟方才成事,聽吳嬸娘的意思,這儀式前頭都挺順利的,卻是最後一個環節掉了鏈子——待匠。


    這待匠就是“上梁酒”,意思是上梁過後,得設宴款待當日辛苦的工匠們和陰陽師父,酒後包上紅包,說罷吉祥話,最後送走匠人們,今日一天的辛勞才算沒有白忙活。


    問題就出在,吳嬸娘請來做上梁酒的師傅進了院,剛準備起食材,就把手掌給劃了個口子。那邊梁剛上了,這邊就見了血,陰陽師父見了直皺眉頭,說是不吉利,恐新宅有血光之災,便嘰哩哇啦念了一大通咒,另收了轉化血災的銀子,叫他們另請個掌勺師傅,還得是陽日陽時生辰的才行。


    這可難住了吳嬸娘一家,這別的都好說,卻是一時半會地上哪兒去找個陽日陽時出生的做席師傅呀!她思來想去,又跑了幾家小酒樓,終究沒了法子,這不就想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餘錦年。


    “小年哥兒,你也是做廚的,可認識哪個師傅是陽日陽時的?”吳嬸娘期待道。


    不知是不是就這麽湊巧,餘錦年聽罷一愣,笑道:“我就是呀。嬸娘要是不嫌棄,我去給您家做桌宴?”


    那吳嬸娘聽了一時高興得猛點頭,拉著餘錦年一個勁地誇道:“太好了太好了!再好不過了!小年哥兒,你可真是嬸娘的大福星!”餘錦年的手藝她是親嚐過的,她自然再放心不過,說著便幹脆利落地掏出兩粒銀果子,付作晚上做席麵的酬金,將地址說與餘錦年後,再三囑咐他一定要來。


    “過會兒來時帶個籃子,嬸娘新做了壇辣子,到時你捎點兒回來!”吳嬸娘走到門口,笑嗬嗬地回憶道,“待房子修好了,再請你來教嬸娘做剁椒魚頭!”說完就急匆匆地跑回家報信兒去了。


    季鴻聽著他倆說話,悶頭撥弄算珠……剁椒魚頭,不知道好不好吃?


    後街上前兩日新開了家熏肉店,這時大概是上火膛了,從窗戶裏飄來陣陣煙熏火燎的味道,季鴻想得出了神,一時不防被煙火味嗆了一口,肺部忽地一抽搐,他正捂著嘴咳嗽,卻見眼前遞來一盞白瓷茶碗。


    他接過來抿了一口,甜滋滋的,入口滑膩,有梨肉的香味,又有些酸甜的清香。


    季鴻抬起眼睛,看到餘錦年笑著倚在櫃台上,手裏拋玩著兩粒銀果子,突然問他道:“你知道小吊梨湯嗎?”


    “……”季鴻看了眼手中的茶盞,又思索了一番,確實沒有聽過此名,便搖搖頭,“不知。”


    餘錦年說:“小吊梨湯呀,是拿新鮮大個兒的雪花梨,帶皮切成塊。一份梨,兩份甘井水,沸後下一兩青梅,二兩銀耳與土糖霜,再煮上半個時辰。原本呢,是盛在銅吊裏,放在溫火上熱著,這樣無論何時飲用都是暖盈盈的,到時再與你盞中點上幾朵枸杞……”他說著,又從袖中摸出幾粒紅通通的枸杞粒,撒在季鴻的白茶盞中,“嘖嘖,清嗓潤肺,爽口消燥。”


    季鴻低頭又品了一口盞中的梨湯,也不知少年言語中是否就有一種靈力,讓他覺得口中的梨湯愈加的清甜了,已經燉得軟爛的梨肉絲與黏滑的銀耳一起滑進嗓子裏,好似一雙溫柔的手撫過去了,頃刻間趕走了方才被煙氣熏撩的不適。


    他飲罷半盞,驀地感覺麵前身影一重,少年兩肘趴在櫃台上湊過來,一雙眼睛狡黠地笑著看著自己。仿佛是剛滑進胃裏的銀耳突然間膨脹了一般,季鴻覺得心裏有些說不上來的癢。


    餘錦年眨眨眼,又往前一湊,幾乎要貼到他臉上去了,神秘地問道:“季先生,還想知道……剁椒魚頭怎麽做嗎?”


    季鴻情不自禁地眼皮一跳,抿了抿唇。


    餘錦年噗嗤笑了聲,終於站直了身體,挑一挑眉梢:“你跟我去吳嬸娘家幫忙,我給你做剁椒魚頭,怎麽樣?”


    餘錦年往回小跑兩步,見季鴻正停在一戶燈下,暖黃的光暈在他的臉上,卻仍顯得男人臉色蒼白,他將要走過去,季鴻卻挺直了脊背朝他緩緩步來。


    “走吧。”離開了那盞小燈籠,男人身周倏地又暗下來,他慢慢地開口,顯得有氣無力,“天冷了……看完好早些回去。”


    餘錦年定定地站在那兒,看季鴻有一隻手虛掩在胸|前,他伸手去扶,卻被季鴻推了一把。


    少年雖看著細瘦,其實身體結實著呢,季鴻這一下沒推開他,反倒把自己晃了晃。餘錦年也不與他打虛招,直接拉住了季鴻,借他半個肩膀靠著,兩人身量上差了一個腦袋,遠看去倒像是餘錦年依偎在季鴻身上了。


    如此慢慢挪了兩步,餘錦年拉了拉季鴻的袖子,問:“你可舒服一點?要不我們坐下罷?”他朝前頭踟躕著的何大利喊道:“何師傅,稍等一會兒!”


    季鴻垂著眼睛,神色有些沒來由的懊惱,嘴角也緊緊閉著,他鬆開餘錦年將自己穩住,才想張口說話,卻先嗆出幾聲咳嗽來。之前是因為走得太急,又憋著那幾口喘,實在憋不住了才蹦出兩下急咳來,他忙躲過頭去,又用勁忍住,才道:“……無妨,快到了。”


    餘錦年伸著胳膊:“那你拉著我。”


    季鴻不肯,執意要自己虛虛晃晃地走,路麵發黑,他沒走兩步就扶住了牆,顯然是走不動了。


    餘錦年也靠牆上,道:“那我們都別走了,今晚誰也不要看。”他是賭氣,因為自己身為醫生,明明第一眼見麵時就知道季鴻身體不怎麽好,卻還帶著他走了這麽多的路,連季鴻逞強都沒看出,他隻顧著何家那個是病人,卻忘了自己身後這個也不怎麽強健。


    大家都是病人,顧此失彼,真是失責。


    何大利是個直腸子,一聽餘錦年這樣說,還以為他真的要打道回府,登時急得團團轉:“小年哥兒,這……”


    “作甚生氣。”季鴻見少年眉毛皺成了一團,本就心悸亂跳的心髒更是緊巴巴的,他搖搖頭,抓住了少年的手臂,無奈道,“依你就是,我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病……”


    話雖如此說,餘錦年卻感覺自己支撐著的身體在漸漸傾斜,幾乎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上:“等回去了,我給你好好看看。”若不是已經答應了何大利,他倒真想立即回到一碗麵館,先給季鴻看。


    “餘先生的醫術,季某信得過。”季鴻輕輕笑了句,聲音很小,但因為離得很近,像是直接飄進了餘錦年耳朵裏似的,柔柔|軟軟的。且不說餘錦年如今還隻是個小廚子,就算是有幾道藥膳吃食給人看好了病,也是當不起“先生”二字的,隻是這句誇讚的玩笑話卻破開了兩人方才的不愉快,氣氛又再度融洽起來。


    何大利也不禁鬆了口氣,帶著兩人邁進了家門。


    何家院落很窄,進了門便是堂屋,何大利讓兩人先坐下歇會兒,又轉身扯著嗓子去叫他家婆娘來上茶,餘錦年急著帶季鴻回去,直言還是先去看看何二田情況如何。


    他叮囑季鴻:“你就坐這兒,我看完了馬上回來。”


    季鴻這會兒舒服了些,便搖搖頭,要與少年一起過去,餘錦年自然又伸過手去,稍微挽住了季鴻,以防他再頭暈摔著。


    何大利聽餘錦年在吳嬸娘家時喚這美公子為“哥哥”,便一直以為二人是兄弟關係,此時還在心裏感慨了一聲“兄友弟恭”,再想起自己當初分家時候與家裏兄弟搞出來的鬧劇,簡直是難看。


    三人剛走到何二田的房門前,就聽裏頭傳出嗽聲,接著門就被打開了,走出一個背著木藥箱的郎中,和一個哀聲歎氣的婦人。


    何大利也歎氣:“一到下午晚上這會兒,就又咳起來了。”


    那婦人年紀不算大,頭上簪著一支銀簪,是今季街市上最流行的含芳卷須簪樣式,便是一朵兒什麽杏花梨花桃花的吐出誇張卷須的蕊來,斜插在發髻裏,很是嬌巧。何大利能給自家娘子買這樣精致的簪花,想來他們夫妻感情甚篤,也因此,對家中獨子更是寵愛無比了。


    何家娘子見到自家男人領來兩個陌生男子,稍微一愣,才施了個禮,猜想許是丈夫又尋來了什麽郎中。這幾月,家中來來往往不少郎中,兒子的病卻仍是兜兜轉轉好不透徹,這回見到餘錦年二人,臉上也沒什麽期待,甚至添了許多麻木。


    “這位是濟安堂的妙手回春鄒郎中。”她道。


    那尖臉郎中揚起臉,從鼻子裏哼出個音兒,就算跟餘錦年打過招呼了。


    信安縣中有兩家名聲在外的醫堂,一個是壽仁堂,另一個則是濟安堂,兩家門堂相距不過百步,既是對家也是對手,濟安堂的鄒郎中更是以難請出名。


    何大利恭恭敬敬地朝鄒郎中問好,後介紹道:“這位便是一碗麵館的年哥兒,另一位是他的哥哥。都說年哥兒會用吃食治病,咱家二田前兒不是說年哥兒家的糖餃好吃麽,我這不,將他二位請來了。”


    何家娘子一聽是餘錦年,這才露出笑容,隻她還未寒暄,旁邊那個還沒邁出房門的郎中就冷冷地哼了一聲,道:“不過如此,嘩眾取|寵。”


    餘錦年隻當沒聽到,走到裏麵去看病人去了。


    有片刻功夫,忽聽得門口“哎喲”一聲痛呼,那郎中連人帶藥箱一齊翻倒在地,餘錦年聞聲回頭,卻隻見季鴻正收了腳,麵色端正地走進來。


    “……”


    走到餘錦年身邊時,季鴻拂了拂袖子,也冷冷道:“不過如此。”


    餘錦年失笑一聲,忙秉正態度,嚴肅地給何二田瞧病。


    何二田年歲與餘錦年相仿,他此時見來的小子還沒自己大,連個正眼都不願意抬,隻捧著要喝的一碗藥湯,臉色發紅。隻是藥還沒入口,他就皺著眉頭咳了起來,咳聲短促,聽著是幹咳,沒什麽太多的痰。


    “不喝了!”何二田氣道。


    “方才有喝過別的藥,或者吃過什麽食物?”餘錦年問過何家娘子,均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後,便坐在何二田對麵,笑眯眯問道,“何小少爺,能否伸舌頭給我看看?”


    他問是否喝過藥,是因為那關係著看舌象是否準確,藥物與食物容易造成染苔,使醫者得到一個假苔象,影響診斷。


    這何二田整日與一幫紈絝子弟一塊兒,其父何大利說他是“與紈絝混跡”,卻也是抬舉他了,說白了,他隻是那群小少爺們的狗腿兒罷了。而何二田自己心裏卻是沒有點嗶數的,覺得自己出息得不得了,可以與那些少爺郎們相提並論。


    是故聽到餘錦年也叫他“何小少爺”,頓時心裏樂開了花,清清本就沙啞的嗓子,伸出舌頭來給他看,又問:“你也是大夫?”


    餘錦年看了眼他手旁一隻格外大的水壺,笑笑:“隻是個廚子罷了。”看過何二田的舌苔,為他號了脈,又問了幾個問題,這才將注意力聚在桌上那碗藥裏,微微一皺眉:“這藥……”


    “是在下擬的方,如何?”那摔了臉趴的郎中竟還沒走,冷聲嘲了一句。


    餘錦年看了看他摔青的鼻子,又抬頭看了看一臉淡漠的季鴻,心裏差點又想笑了,好容易忍住了,才繼續說:“這藥湯聞著很苦。”見到另一碗裏有些藥渣,於是撚起來看了看,辨認道:“黃芩,知母,桑皮,岑草……”怪不得苦了,俱是些苦寒之藥。


    何大利亂投醫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是聽了風就是雨,見餘錦年如此嚴肅的表情,立即問道:“可是這藥有什麽差錯?”


    “這倒不是……”餘錦年笑笑。


    那郎中又一哼,打斷了餘錦年的話:“你懂什麽,良藥苦口!”


    季鴻眼神一轉,那郎中捂著鼻子瑟瑟地往後退了一步,餘錦年嘴角溫和笑容不改,隻粗粗掃了那郎中一眼,眼神卻微微地冷了下來,他看過何二田的病情,便朝何大利夫婦施禮道:“我這便回去準備吃食了,明日派人送來。”


    說罷告辭,便拉著季鴻往外走。


    郎中心裏頓時惱怒,他鄒恒在信安縣行走,哪個見了他不得叫聲“鄒神醫”,就算是寒冬臘月裏縣令著人來請,也隻能在診堂裏站等,這毛頭小子竟不把自己放在眼裏!


    已經走出房門的餘錦年卻完全沒有不敬的意思,他看過鄒郎中的藥,雖心中有些想法,卻也自知行間的規矩,當眾揭人短處讓人日後從業艱難,是最要不得的事情,畢竟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正打算出門後找個機會,與鄒郎中好好商議一下何二田的病情。


    誰知那鄒郎中惱羞成怒,一把抓了過來:“你這小子,莫慌走,與我講清楚再說!”


    他手上還提著藥箱,少年背對著並沒有看見這一動作,正與季鴻說笑,此時季鴻臉色一變,忽地向後側開半步,伸手在少年腰後一攬。


    餘錦年感覺眼前一暈,就被拽進了一個清冷的懷抱裏,聽得頭頂上傳來一聲悶哼。


    他楞了倏忽,忙從季鴻肩頭探出去看,見那藥箱木角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季鴻的側腰,他登時火氣從心底而來,掙開男人的手臂,摸了摸被砸中的那塊,問季鴻疼不疼。


    季鴻垂首看著餘錦年,輕輕搖頭。


    雖然季鴻對他來說,不過就像是暫時收留了一隻離家出走的小可憐,可就算是暫居的,那此時此刻也是他餘錦年地盤上的東西,哪裏容得外人來欺負!


    “你做什麽!”餘錦年瞪向鄒郎中,“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鄒郎中雖是不小心把藥箱揮出去了,卻哪想到這之前還軟綿綿小羊羔似的小崽子突然就跟炸了油鍋似的,也怔住了:“你……”


    餘錦年道:“你什麽你,不用給我哥哥道歉的嗎?”


    季鴻又看了餘錦年一眼,不知怎的,心裏還有點高興,也就沒有阻止少年發脾氣,隻靜靜地站一旁繼續表演“虛弱”。


    裏頭何大利聽見外頭的動靜,連忙跑出來調和,一口一個“鄒神醫”,反叫得鄒郎中膨脹起來,更是不願意與餘錦年這樣不識禮數的毛小子賠禮。


    餘錦年冷笑一聲,道:“那我就如‘鄒神醫’所願,好好與你說清楚。你這方確實是好方……”


    鄒恒自得地說:“自然。”


    “——可惜方不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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