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山藥茯苓包子


    月夕日這天,信安縣大街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車馬不歇,回鄉團圓者絡繹不絕,一碗麵館也熱鬧了起來。


    之前試賣的一批冰皮月團很得人喜歡,尤其是家中富裕且又有公子小姐的,嚐過這新鮮物什後紛紛打發家中婆子來預定。於是餘錦年不僅要忙著給客人做菜,還要日夜接踵地捏月團,夜裏隻睡了有兩個時辰,早起時眼睛都掙不開了,若不是有季鴻在前頭幫襯,簡直是要把他累趴下。


    到了巳時,街上各色攤販都已開張了,餘錦年卻還沒忘了自家晚上也是要過節的,所謂入鄉隨俗,得空他就跑出去買了些瓜果,好在晚上祭月用。


    這祭月也是有些規矩的,要設香案,點紅燭,擺上月餅、西瓜、葡萄、核桃瓜子等貢盤,西瓜要切成蓮花瓣的形狀,月團也要分成一家人整整齊齊的份數,還有團圓飯、敬月酒,總之是很忙的。


    季鴻看他跑進跑出像隻小老鼠,一早上都沒得閑,於是在櫃台邊將又一次跑出來上菜的少年拽住了,倒了杯溫棗茶:“這會兒也沒多少客了,累了就歇會。”


    餘錦年早就渴了,捧著茶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抹抹嘴,笑笑道:“不累。季鴻,你來後廚,給你吃好吃的!”


    他說的好吃的,是上午忙裏偷閑蒸的山藥茯苓包子。


    二兩山藥粉與二兩茯苓粉,以井心水調成麵糊,文火蒸一炷香,加入白糖與油脂攪拌均勻,晾涼作餡兒,之後發麵做皮,包成包子,能夠健脾胃。


    季鴻剛隨他走進廚房,手裏就被塞了兩個熱乎乎的小包子,白白胖胖,小巧玲瓏,鬆鬆軟軟咬上一口,甜味淡而不膩,配上少年親手沏的龍眼茶,妙不可言。


    餘錦年一份份地用油紙將月團包裝好,又洗菜切瓜做小菜,不時用手背揉揉眼睛。


    “眼睛不舒服?”季鴻問。


    “唔。”餘錦年閉著一隻眼,試圖這樣能舒服一點,“沒事,有點酸脹,應該是昨晚沒睡好。”


    季鴻沒回應,躬身舀了盆熱水,將雙手在水中泡了泡,取出擦幹後,迅速繞到餘錦年背後,捂住了他的雙眼,以掌心輕輕地揉了揉:“這樣會舒服一些。”


    餘錦年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被男人按住:“勿動。”


    也許是這兩個字斬釘截鐵,很有威力,之後他就安靜了,老老實實站著,享受季鴻的眼部按摩。


    “少時見家中二哥常這樣做,很是有用。”季鴻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餘錦年是個好奇寶寶,大夏朝與他而言仿佛是一個巨大的迷庫,等著他去探索發現,但這也僅限於衣食住行和風土人情,至於人家的是非,他向來沒有挖掘探究的愛好。不過於餘錦年而言,季鴻卻是個例外,他像是天上掉下來的,帶著一身的謎團。


    隻有傻子才會相信季鴻對二娘說的那番假話,若他真是被流寇洗劫,與家人失散,早該廣布消息去四處尋親了,而不是死乞白賴地留在麵館裏,像個躲起來的烏龜。


    就像那位隻聞其名的“二哥”,以往隻在季鴻的夢囈中出現,白天他是提都不提一下的,這還是季鴻第一次與他說起二哥的事來,餘錦年就忍不住想搭個話:“雖然不知道你為何離家……不過,你不想回去看看麽,今天是團圓節,好歹也該回家吃個月團,見見你那個二哥?”


    “月團在哪裏吃都是一樣。”季鴻道,即便回去,也不過是與下人小廝們分月團罷了,更何況,“二哥早已不在了。”


    餘錦年脫口而出:“那你要一輩子藏在我這裏呀?”


    少年似乎睜開了眼,睫毛似小蟲一般蟄著他的手心,季鴻突然升起一些躊躇來,下意識手一緊,餘錦年的脖子又不是鐵做的,隻好順著他的力道往後仰了仰,都快倚到男人身上,才聽見他幽怨地說:“……季某病還未好,餘先生不給治了麽?”


    男人的手越收越緊,餘錦年臉色憋得發紅,心道這是懷柔不成改刑訊了麽,忙伸手胡亂拍打著季鴻的胳膊:“給治給治,治一輩子!頭要斷啦……”


    季鴻這才滿意,鬆了鬆力道,不過手仍捂著少年的眼睛,指腹在他眼皮上慢慢刮了幾下,軟軟的。


    “年哥兒?”


    一個花衣圓臉小廝闖進後廚,一打眼見到裏頭兩人又摟又抱,一個激靈背過身去:“哎呀!打擾、打擾!”


    這小廝也是被人牙賣到花柳之地的,起先是賣給了蒔花苑,因姿色不佳,後來輾轉到了倚翠閣,雖也見識了不少顛鸞倒鳳之景,到底是年紀小,看見兩個男人黏糊在一起還是紅了臉。倚翠閣管他倆剛才那姿勢叫啥來著……哦,雀啄食。


    正是恩客在後,姑娘在前,姑娘們都身形嬌小,仰起臉來正好能與恩客親上嘴兒,屆時嘴裏含一口玉液甘漿,以口相渡,纏繞綿綿。


    餘錦年忙扒開季鴻的手指頭,看見那小廝躲在廚房門外:“找我什麽事?”


    倚翠閣有規矩的,閣中恩客行事尋歡的時候,他們是不能直視客人的,進出都要垂著眼睛。那小廝也不敢回頭,小聲道:“倚翠閣叫我來問問年哥兒,雪俏姑娘定的月團好了沒有……”


    季鴻一鬆手,就讓餘錦年跑了出去,將做好的各色小菜並彩色月團一齊裝進食盒裏,交給小廝。


    小廝偷偷瞧了餘錦年一眼,又順著地上陰影看見了廚房裏一雙墨緞麵的靴子,便不敢往上看了,回過神道:“小的還要去城東薑府,可否勞煩年哥兒送到倚翠閣?”


    “這……”餘錦年見他也一臉為難,隻好應下來,“好吧,我送去就是。”


    小廝走了以後,季鴻臉色暗沉地走出來:“要去倚翠閣?”


    餘錦年:“是啊。”


    他拎著食盒要走,被季鴻扯了一下:“還是我去吧。”


    “你那身板,何年能走到倚翠閣?要是半路暈了,還得我去救你。”餘錦年不知道他糾結個什麽勁兒,再說了,季鴻這樣貌,指不定還沒進倚翠閣,就被青柳街上其他館子的姑娘半道兒給截走了,“我腿腳快,去去就回!”


    “……好罷,小心一點。”季鴻說道。


    看著餘錦年消失在人群裏,季鴻忍不住想跟上去,少年如此天真懵懂不諳世事,若是去了倚翠閣,看見了什麽不該看見的,又或者被人強取豪奪……


    越想越不安,可偏生身體不爭氣,走不了遠路,季鴻劈裏啪啦撥著算珠,時不時抬頭看一眼少年回來了沒有。


    而青柳街上,“天真懵懂”、“不諳世事”的大好青年餘錦年挎著食盒,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倚翠閣中,新奇地四處亂看,試問哪個男人不想見識見識舊社會的紅燈區呢?


    倚翠閣中已是群芳鬥豔,笑語歡聲,進了大門,是一個寬闊的廳堂,當中有一方歌台,紅綢彩羅從高高的樓頂垂下來,如煙雲纏繞,映得眼前一片萬紫千紅。


    青|樓妓館不比其他營生,白天生意淡薄,隻有到了夜間,才是笙歌曼舞、醉生夢死的好時辰。但這也並不代表白日沒有生意,正比如此時,歌台上兩個姑娘正在唱一出折子戲,其中一個裝扮豔麗華貴,而另一個則是作男子打扮,台下盡是些來喝香茶豔酒打發時間的公子哥兒,不睡覺,隻聽曲兒,摟著個花娘聽得癡癡如醉。


    曲聲杳杳,胭香脂醉,熏得餘錦年暈頭轉向。有幾個才起的花娘路過,俱是睡眼惺忪,酥|胸半露,兩條大|腿若隱若現,他看過一眼,心中冒出的念頭竟是:不過如此,也沒見得有多好看,就這腿,還不如我家季公子的呢!這肌膚,也不如季公子的白。


    正囁囁吐槽,這時清歡小娘不知打哪兒冒了出來,伸手扯住了餘錦年的袖子,嬌滴滴笑道:“傻兮兮的,看呆了?這兒呢!”


    餘錦年向後一跳:“清歡姐姐。”


    “你叫誰姐姐!”清歡佯裝生氣,“再叫錯把你扔出去!”


    “我錯了,可饒了我吧!”餘錦年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後,上了二樓,二樓更是軟玉溫香,連闌幹上也纏著綾羅綢緞,掛著小小的鈴鐺,人走過時帶動綢緞,就能聽見叮鈴鈴叮鈴鈴一陣細鈴兒響。他隨著清歡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進了一個房間。


    “雪俏姐姐在裏頭呢,快進去罷!”清歡將他推進去,邊笑邊說,“雪俏姐姐,這就是年哥兒了。”


    餘錦年一抬頭,看見一層紅粉紗羅後頭坐著個女子,身上披著條百蝶穿花的披帛,竟是那日在鄭牙人家門口見到的那位花娘,雪俏也朝他施了禮,餘錦年才反應過來,忙將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取出上層的月團和下層的小菜,一一介紹開去。


    雪俏笑起來:“以前從沒見過如此冰雪剔透的月團。”


    一旁清歡嚐了一塊,歡呼道:“好甜,姐姐快吃一個。”


    雪俏笑她客人還沒走,就先吃上了,又說:“年哥兒做的東西,自然是很甜的。”之後吩咐清歡倒茶來,給年哥兒解解乏。


    看來她還沒忘了那天餘錦年送她果脯的事兒。


    餘錦年自打認出雪俏就是鄭牙人未贖成的那位花娘,便知今天恐怕不隻是送月團那麽簡單,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了,索性坐下來,聽聽雪俏想說什麽。


    雪俏房間敞向極好,手邊就是一扇雕鏤大窗,推開窗葉就能欣賞樓下歌台上的舞曲,她就著清茶聽了兩句,卻也不說話。


    這茶喝得也忒尷尬了,餘錦年隻好先開口:“敢問雪俏姐姐,樓下唱的是什麽呀?”


    雪俏姑娘肌膚勝雪,眼睛很溫柔,卻是擔不住一個俏字的,反而是跟在她身邊的清歡更加俏麗活潑,她對餘錦年說:“這曲叫連理枝,新排的曲兒呢,年哥兒也喜歡聽?”


    餘錦年單手托腮,看著樓下姑娘衣單裙薄,毫無春心萌動的感覺,隻覺得好冷:“這唱的是什麽故事?”


    清歡與他一同趴在窗闌上往下看,羨慕道:“書生小姐,才子佳人呀!”她撅了噘嘴,苦惱起來,“不過都是假的罷了,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兩廂情願,至死不渝?也不是人人都像子禾居士那樣好命。”


    餘錦年好奇:“子禾居士又是誰?”


    清歡訝然:“小哥連子禾居士都不曉得?就是當今貴妃娘娘呀!”


    她兩手捧著腮,與餘錦年講起這樁流傳甚廣的帝妃佳話。


    道是有一位小姐,生性爽朗,文采斐然,某日她女扮男裝,捏了個假姓名,去遊元宵詩會,竟與一位偶遇的素衣公子比起猜燈謎來,一時比得難解難分,痛快淋漓。二人因此相識,一見如故,遂交了個詩墨之友,便常常相約在文人間的詩文茶會上,以筆交心。


    後來機緣巧合,小姐女子身份暴露,公子驚訝之餘對小姐一見傾心,小姐自然也早已對他日久生情。二人明明兩心相悅,本該就此成就一段佳話,那小姐卻計上心來,非要考公子一考,便隻留下一首短詩,一個“子禾居士”的署名,便揚長而去——竟是讓公子來猜,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


    這小姐脾氣倒是有趣,餘錦年忍不住來了興致,追問下去:“後來呢?”


    清歡噗嗤一笑:“你真是傻!後來,陛下的納彩製書就宣到了酈國公府上了呀!原來,那公子竟是當今陛下,而那位敢刁難陛下的小姐,如今正是|寵|冠天下的季貴妃——子禾居士,一子一禾,可不正是個“季”字?”


    餘錦年一愣,納悶道:“等等,酈國公家姓季,不是姓王的麽?”


    清歡笑得直捂嘴:“天下人都知季貴妃,酈國公家又怎能姓王?年哥兒,你莫不是從哪個山洞洞裏爬出來的小妖怪,竟不知如今哪朝哪代?”


    餘錦年:……季鴻這個大騙子!


    等等,他為什麽要騙我酈國公家姓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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