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春嬌微微一怔, 便說道:“紅棗糕已經不賣了。”


    那人麵上露出些犯難的神色,頓了頓說道:“姑娘切莫推脫,我家主人嚴令小的一定要買回去,不然小的回去是要挨罰的。至於價錢, 姑娘隨意開, 小的絕不討價還價。”


    秦春嬌更覺得莫名, 一旁董香兒說道:“你這人真是的,難道我們有生意不做,騙你不成?紅棗糕從前兒就不做了, 紅棗沒了,眼下也不是時候,就算做了, 也不好吃啊。”


    秦春嬌卻笑了笑, 將蒸籠上的蓋子揭開,向那人說道:“這位大哥, 您瞧瞧, 我這兒當真是沒有紅棗糕了。真的有,我也不會不賣。”


    那人看了一眼蒸籠,果然沒有紅棗糕的影子, 但裏麵那些包子, 雪白小巧, 包子頂尖兒還畫著一朵粉嫩的藤蘿花, 精致可愛。


    他踟躕猶豫了一會兒, 還是決定買上一籠回去。畢竟, 家裏那位爺不好伺候,如果他空手而回,還不知道怎麽鬧騰。


    當下,他說道:“那煩勞姑娘,給小的裝一籠。”


    這話才出口,董香兒便噗嗤的笑了一聲。


    還不待她發話,後麵排隊等著的食客便鼓噪起來:“什麽一籠?你都買了我們買啥?”“這小子不懂規矩,是來搗亂的!”


    原來,這藤蘿餅近來大受歡迎,來買的人極多。別說自家買回去吃的,就算走親戚串門,也要買上幾個帶去,新鮮好看又好吃,比宋家集子上那些點心攤子上出來的,不知好多少。


    這攤子上賣的雖說不便宜,但也比那些點心鋪子價低的多。


    然而秦春嬌每天能做的數量有限,就算加上董香兒,也是供不應求。


    因著食客們意見大,秦春嬌和董香兒隻好限定每天一人隻能買幾份,但饒是如此,依然還是不夠。


    這人張嘴就說買一籠,當然惹的大夥不滿。


    秦春嬌便笑道:“這位大哥,你也看到了,大夥都等著買。我們攤上的規矩,每人四份。大哥真想買,就帶四份回去吧。”


    那人看著那些藤蘿餅,每個都隻有手心那麽大,買少了怕家裏那位爺不願意。但轉念一想,這東西他們又沒吃過,若是買回去,不和胃口,隻怕又要鬧。


    這般念頭一定,他倒也不再堅持,買了四份藤蘿餅,拿出一方紅木鏤雕雙福四喜吉祥紋樣的食盒裝了。


    秦春嬌看見那食盒,目光微微一沉,卻沒有言語。


    鄉下人識得紅木的不多,但也看的出那食盒考究名貴,各自都安靜了。


    那人裝好了點心,向秦春嬌一拱手,重新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董香兒愣了愣,低聲說道:“咱們名聲這麽大了麽?連京城裏的大戶人家,都打發人來買?”


    秦春嬌抿了抿嘴,沒有說話,照舊做著生意。


    到了晌午時候,趙太太帶著趙秀茹在下河村口下了牛車。


    前些日子,趙太太的母親病了,她便帶著女兒回娘家住了小半個月,這再回來已是將近四月了。


    這母女倆走到村口,登時一怔。


    趙秀茹扯著趙太太的衣袖,小聲說道:“娘,這秦春嬌還真是在村口支了個攤子做生意啊?”


    趙太太也是不解,瞅了女兒一眼,沒有說話。


    趙秀茹和秦春嬌其實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她討厭她也隻是因為易嶟喜歡她。但易峋如今已經說明白了,秦春嬌是他的媳婦,易嶟和她隻能是叔嫂了。這麽一來,趙秀茹看秦春嬌就沒那麽不順眼了,然而到底是冰凍三尺,她依然不怎麽喜歡她。


    趙太太看著秦春嬌的小攤子,倒是有些眼熱。她在上河村娘家的時候就聽說了,下河村口有姐妹倆在擺攤賣吃的。價錢還算實惠,味道是極好的,那攤主說是相府裏出來的,手藝連相府裏的老爺太太們都說好。


    趙太太一聽這話,就曉得是秦春嬌了。她這小生意都傳到上河村去了,連上河村裏那些婦人都曉得,要買點心或者豆腐,就來這兒,既近便又好吃。


    秦春嬌這麽個小丫頭,能把生意做成這樣,她心裏還著實有點佩服。


    趙秀茹望過去,卻又瞧見林香蓮也在路邊賣東西,人來人往看著也是熱鬧。


    她心中驚訝,撇下母親,走了過去,招呼道:“香蓮妹子,你怎麽也在這兒賣東西?”


    林香蓮頓時漲得通紅,囁嚅道:“秀茹姐,我、我……”


    林香蓮有塊心病,她是曉得她母親和趙桐生的那些事的,所以在趙秀茹跟前,她總是自覺矮了一頭,又有些不甘心不服氣。人家是裏正家的小姐,自己是沒了父親的孤女。她也有偷偷想過,若是母親當初嫁給了趙桐生,如今當小姐的人就是她了。


    眼下,又被趙秀茹撞見她在賣東西,她隻覺得羞恥,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趙秀茹卻沒想那麽多,點頭說道:“也好,這樣也能貼補些家用。”


    才說完,趙太太叫她,她就跟著趙太太一起走了。


    趙太太母女兩個回到家中,趙桐生出門收賬還沒回來。


    趙太太收拾了褡褳,就把家裏的錢賬盤了一遍。趙有餘如今在京城書院裏讀書,每月都要回家來要食宿的銀錢。京裏不比鄉下,處處要錢,樣樣都貴,趙有餘在京裏又認識了幾個同窗,飲酒會詩,來回應酬,一個月怎麽也要十多兩銀子才夠。十兩銀子,對於鄉下農家而言,實在是筆不小的數目。


    雖然趙家是下河村有名的富戶地主,每個月這樣花銷,也覺得吃力。


    因而,趙太太對家中的財物管的比以前嚴了幾倍,盡力的節省,好供給兒子在京裏的開銷。


    她查了家裏的銀錢,發覺有十兩銀子不知去向,賬上也沒有記錄。


    趙太太心裏狐疑,就等著趙桐生回來問話。


    趙桐生直到傍晚時候,才回到家中。


    吃飯時,趙太太便問起那事:“家裏短了十兩銀子,你幹啥去了?”


    趙桐生頓了頓,說道:“我拿去放貸了。”


    趙太太覺得怪怪的,又問道:“拿去放貸了,你咋不記賬?”


    趙桐生支吾著:“我給忘了。”


    趙太太雖覺得有些怪,但還是信了,哼了一聲:“錢上的事兒,一點心都不操!明兒再連欠債的人也給忘了,這十兩銀子打水漂!”


    趙桐生心虛,低頭任她罵了。


    趙秀茹插口道:“今兒回來在村口倒看見個新鮮事,原來香蓮妹子和秦春嬌兩個都做生意了。”


    趙桐生沒有接話,埋頭吃飯。


    趙太太說道:“秦家那丫頭還真是有些本事的,倒也真是從城裏回來的人,見過世麵,能想出做買賣的主意。”說著,不覺又有些奇怪:“香蓮丫頭做買賣的本錢,卻是從哪兒來的?我瞧著她賣的可都不是便宜的東西。”


    趙桐生不說話,匆匆吃完了飯,撂下筷子,說道:“我還有事,出去一趟。”


    趙太太看著他的背影,心裏隻覺得怪怪的。女人的直覺告訴她,趙桐生有古怪,但她又說不出來,畢竟是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有。


    趙桐生出了家門,四下看了看,咳嗽了一聲,便踏著暮色,往祠堂去了。


    他和林嬸兒約好了,今晚要見一麵。


    林嬸兒在趙家祠堂裏已是等的不耐煩了,又怕人看見,不敢點燈,黑燈瞎火的更是煩躁。


    趙桐生進來後,隨手關了門,低聲說道:“你咋不點蠟?”


    林嬸兒有些沒好氣道:“然後把人招進來,拿我去沉塘?!”


    趙桐生瞅了她一眼,沒有多說什麽,隻問道:“你今兒急急的把我叫來幹啥?她打從娘家回來了,你還叫我出來,不怕被她看出來!”


    林嬸兒冷笑道:“咋的了,你家婆娘回來了,就不稀罕我了?急著回去爬她的床了?!”


    趙桐生不耐煩道:“你到底啥事兒?”


    林嬸兒這才說道:“我得再跟你要些錢,之前拿來的銀子,已快不夠使了。”


    趙桐生大吃一驚:“那可是十兩銀子!你們咋幹的,沒賺回來錢,還全折進去了!”


    林嬸兒也心虛,但還是虛張聲勢道:“做生意當然有賠有賺,賠點錢有啥稀奇的!再說了,我和閨女兩個不吃不喝了?你已經有日子沒給我錢了,我不從裏頭扣,可咋活?!”


    趙桐生可不聽她這個,嗬斥道:“你少跟我扯淡!那是十兩銀子,給你們做生意,是要賺錢的。你們沒賺到錢不說,咋會把本錢也都折進去了?!你們到底是幹了啥?”說著,臉一黑,斥道:“我這兩天忙著,也沒空打聽。你跟我說老實話,到底是咋賣的?!”


    林嬸兒其實是怕趙桐生的,畢竟衣食都靠在這個男人身上,他又是裏正。


    她舔了一下有些起皮的嘴,將林香蓮壓價的事兒說了,看著趙桐生有發火的前兆,又趕忙說道:“你也別惱,香蓮也是好心,想替你收拾那個小賤人,隻是沒想到弄砸……”她話沒說完,就聽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她捂著紅腫的臉頰,發髻被打歪了半邊,一聲兒也不敢言語。


    趙桐生咬牙切齒的看著林嬸兒,雖然早知道這婦人滿腦子隻以取悅男人為是,勾心鬥角,陷害別人一個頂仨,正經本事全沒有,但他真沒想到,這麽簡單的事情她都做不好。林家母女倆,簡直比母驢還要蠢!


    半晌,他喘著粗氣,壓低了嗓音喝罵道:“誰叫你幹這屁事了?!給你們錢,是叫你們好好做買賣,賺錢回來。吃飽了撐的,去擠兌秦春嬌!那是你能擠兌死的?!那麽一條大路,天天人來人往,又不是哪個小地方,兩家都做同樣的買賣,對著幹。一家把另一家頂死了,剩下的生意全是你的!你長腦子不長?!”


    原來,趙桐生看著秦春嬌的生意財源滾滾,眼饞的緊。但他又不能讓自己的老婆孩子出去拋頭露臉,隻好叫自己的姘頭去,賺得了錢兩人分。再一則,以前他養著林家母女,都是從自己的私房裏扣出來的錢。放貸提高了利息,不告訴趙太太,多出來的錢就拿給林嬸兒。但如今趙有餘在京裏花銷大,家裏的錢趙太太把持的緊,他多收的錢也得先緊著家裏,老姘頭那兒不免手緊。他就想出了這個法子,給本錢叫林家母女倆做生意,她們養活了自己,他也能分到錢,還不丟自家的臉麵,真是穩坐吃三注。


    本來,林家母女倆老實本分的做生意,也是能賺錢的。可誰讓她們滿心想著算計人?


    林嬸兒被趙桐生打了一耳光,又罵了個狗血滿麵,心裏委屈,軟聲泣訴道:“你幹啥發那麽大的火?我本來就沒想著幹生意,全是為了給你出氣。我們是沒弄好,可你也犯不著打我吧?”


    趙桐生氣的不可開交,林嬸兒這樣的女人,就跟菟絲子一樣,繞樹而生,可早晚會被她纏死!


    他黑著一張臉,斥道:“我不管你,你給我想法子,把本錢給我賺回來!不然,你們娘倆就等著餓死!”撂下這句話,他拂袖而去。


    林嬸兒站在空空的堂屋裏,臉上火辣辣的,滿心羞憤,嗚嗚咽咽的啼哭了起來。


    窗外的夜風吹過樹梢,也嗚嗚作響。


    她把衣食榮辱都係在男人身上,遭受這樣的羞辱也是無可奈何。


    打從這天起,幾乎每天雷打不動,都有人從京裏過來,到秦春嬌的小攤子上買點心。且言明不論她做什麽,隻要有就好。


    那些鄉裏人看著就連京城大戶人家都差人來買,更是趨之若鶩。


    秦春嬌心裏大約猜到了一點,但又不想捅破那層窗戶紙,一來尷尬,二來她也不想給易峋惹麻煩,索性就裝糊塗,專心做她的生意。


    那人來買,她既不抬價也不壓價,尋常客人什麽樣,他就什麽樣,也從不壞自己定的規矩。


    鄉下的百姓們,看著就更高興了。大戶人家又怎麽樣?還不是跟我們一個待遇!


    林香蓮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更不好過了。


    打從林嬸兒挨了打,回家就逼著她加勁兒賣東西。因著趙桐生逼債,還要掙娘倆的衣食,再不能低價賣了。


    五香雞蛋六文一個,糖心饅頭七文一個,賣的比秦春嬌攤子上最貴的點心還要貴!


    這價錢壓下去容易,抬起來就難了。何況,林嬸兒實在受不了天天守著熱灶台,做點心煮雞蛋的那個累,又為了省成本,漸漸偷工減料起來。五香雞蛋不再磕縫,那跟白煮蛋有什麽分別。糖心饅頭的糖餡兒,已不再用洋白糖,改成了粗糖,也不再用豬油丁,直接就包了進去,口感既不香甜,還粗糙。糖也不大幹淨,有時還能吃到雜物。


    本來衝著她東西便宜的顧客,一下少了大半。那些趕路沒空吃飯的行人,為著果腹買了,東西到手一嚐,直罵上當。


    傳來傳去,她的生意越發做不下去,甚而還有人特地回來罵她黑心。


    林香蓮臉皮薄,做生意本來就不是她自願的,又被人這樣唾罵,她哪裏受得了?


    天天看著對麵生意火熱,秦春嬌被人誇上了天,她自己被人往泥裏踩,整顆心像在油鍋裏煎。


    終於四月中旬的一天,有人當麵把饅頭摔在她臉上的時候,林香蓮再也受不了了。她大哭著跑到了河畔野蕩子裏,把一整個籃子朝著蘆葦蕩丟了過去。


    那籃子掉進蘆葦叢裏,裏麵傳出哎喲一聲,好似砸到了什麽人。


    林香蓮不哭了,睜大了眼睛看著那邊,顫聲問道:“誰在哪兒?”


    話音落地,就見一人摸著頭,手裏提著那籃子,從蘆葦叢裏鑽了出來。


    林香蓮定睛一看,不由說道:“啊呀,秦二叔,您咋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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